民進優(yōu)良作風(fēng) | 雷潔瓊：愿為國家工作到最后一刻的老人

　　雷潔瓊（1905年9月12日—2011年1月9日），中國著名的社會學(xué)家、法學(xué)家、教育家，杰出的社會活動家，中國民主促進會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和卓越領(lǐng)導(dǎo)人，中國民主促進會第七屆、八屆、九屆中央委員會主席，第十屆、十一屆中央委員會名譽主席。

　　文/雷浣妍

　　姑媽已經(jīng)去世幾年了，我時常思念她，回憶起她生前的很多事情。

　　

長壽老人的獨門秘方

　　姑媽的身體非常好，是位長壽老人，很多人認為她有養(yǎng)生秘方，事實上她的確沒有吃過什么補藥，生活還很簡單樸素。她曾經(jīng)半開玩笑地說過，自己身體好是因為不抽煙不喝酒不鍛煉身體。而真正的原因，閑時她也告訴過我，那是因為：一、她上中學(xué)時對籃球、游泳、騎車等運動都很感興趣，都樂意參加，這為健康的身體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二、出國留洋求學(xué)的經(jīng)歷，鍛煉了自己獨立自主解決一切問題的能力，使自己有了堅強的意志，能應(yīng)付一切問題。三、回國工作后，身體也經(jīng)受了不少艱苦的鍛煉，尤其是抗戰(zhàn)時期在江西工作的那段日子，騎馬、走路，到處旅途奔波，身體也經(jīng)歷了各種考驗。這樣的艱難困苦都經(jīng)歷過了，以后遇到什么巨風(fēng)大浪也就勝似閑庭信步了。四、她一向心情開朗，不計較個人得失，能夠為了目標和理想而努力奮斗，生活也有規(guī)律，這一點非常重要。

　　此外還有一點，姑媽愛走路并且速度比較快，實際上這也是一種很好的運動方式。以往出門，一般是我老伴蔡睿賢陪她走在前面，我和姑丈走在后面，因為我們都跟不上她的速度。我姑媽告訴別人“長壽秘訣”是“不運動”，其實是指自己不像一般老人那樣每天打太極拳，練功，或在院子里轉(zhuǎn)圈走路，她把她的運動都用到了實用的地方了。上下班或去近處，她通常都走路；朋友生病住院，她牽腸掛肚地抽時間去醫(yī)院探望，也走路；到公園賞花也走不少路，只是很少為運動而運動而已。

　　少女時代的雷潔瓊

　　

愿為國家工作到最后一刻的老人

　　姑媽的身體一貫比較健康，以前每年去一次醫(yī)院也是為了體檢。有一次，姑媽股骨骨折了，面對這樣一位九十多歲的高齡老人，大夫在手術(shù)治療還是保守治療上十分猶豫。醫(yī)院召集家屬、民進、人大的人來一起商議，大家一致認為：雷老是一個要求生活“高質(zhì)量”的人，讓她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幾個月她是會受不了的。果然，征求她的意見時，她認為“為了保命什么事情也不干的躺著她受不了，寧愿冒風(fēng)險也要爭取重新站起來，可以繼續(xù)工作”。后來手術(shù)非常成功，一星期后，姑媽就扶著助步器練習(xí)走路了，出院后一切如常，最后行走仍如風(fēng)。大家都很佩服她，都這么老了，想的還不是頤養(yǎng)天年，而是對生活仍有追求，一定要能為人民服務(wù)生活才有意義。她也是一個很有毅力和信心去追求目標的人。

　　姑媽也是一個非常自立自強的人。凡是她自己能做的事，她就不愿意別人去幫忙。她能走路，就不愿意別人扶著她走。她洗澡，從來不讓我們替她搓背。只要不生病，她就從來不躺在床上歇著。所以到晚年需臥床和由別人照顧她時，她感到十分不習(xí)慣和苦惱。多次問我們“怎么我吃了那么多的藥好像還不十分管用，還是不能起來干活兒啦？”她總希望吃了藥身體好起來，就可以繼續(xù)工作了。因為她一直認為：一個人如果不能工作了，就成了“沒有用的人”了，是“多余的人”。如果生活上再“享受”一些，那就該是“受之有愧”了。所以她一直要求家里的一切都要十分節(jié)儉，說“不應(yīng)增加國家的負擔”。她雖然為人民做了一些事情，但在家里她從不擺功，她的很多事跡我都是從書本上或從別人口中才知道的。

　　姑媽晚年剛開始需要臥床休息時，有了一個用家鄉(xiāng)廣東話說的口頭禪：“起身啦！”（意思是起床啦）。她招呼我們?nèi)ニ皶r就這樣喊，有時大家在她跟前她也這樣喊，聲音洪亮，反反復(fù)復(fù)地說。最初我們都以為這只是一個口頭禪，但后來仔細想想，當時她肯定是在強烈地表達自己渴望站起來，希望還能去做點事情的愿望。她不愿躺在床上無所事事，更不愿意自己什么事情都需要由別人來照顧，心中煩躁不已而又無法全部表達。直到一年后，大概她也意識到自己真的不能起來和從前一樣工作了，慢慢就減少了這個口頭禪了，直到最后也就不再說了。但我想，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希望自己能站起來去工作這個愿望仍存在她心中，而且非常強烈。

　　姑媽一向身體很好，很少生病。但1988年2月卻因感冒發(fā)燒，入住北京醫(yī)院。首次住院，她對病房生活十分不適應(yīng)，認為“沒有自由”“沒有自主權(quán)”，只盼能早日回家。后來一打聽，原來冰心和趙樸初也同時住在北京醫(yī)院，只因醫(yī)生怕病人交叉感染，不讓他們互相串門聊天。但他們互相思念心切，2月10日上午，姑媽先寫詩一首贈冰心：“樓隔兩層兩重天，不能見面與交談。遙祝龍年騰飛舞，大家康健慶豐年。”下書“潔瓊拜早年”。冰心收到詩后很高興，立刻和了一首回贈：“你是肚子能包天，我是量小不容物（當時冰心是因腹瀉住院），所以你能當市長，我是小小老百姓。”并附言“我們的‘詩’讓樸初看他會笑死。”但趙樸老看后不僅沒有“笑死”，11日下午反而回贈二老一首詩：“八十一歲小弟弟謹向兩位大姐道恭喜，龍飛待聽震天雷，壽堂喜看堆山米（八十八歲稱米壽）。”還蓋上了印章。大家看后都哈哈一笑，雖互相不能見面，但三個病房都平添了不少溫暖和喜慶。由此也可看出三位老人毫無拘束的老交情。

　　1992年10月，雷潔瓊與趙樸初、冰心聚會暢談。

　　

愛美的姑媽

　　姑媽心中常存有對美的向往。凡是美好的東西，她都喜歡。姑媽一生都愛花，認為花是世界上最美好，最純潔的東西。所以每年春天花開了，只要能抽出空閑，她都要約上兩三知己一起去公園賞花，享受大自然。漫步在花叢中，身心愉悅，她的不少照片都是在花叢中拍的。對很多花她都很喜愛，如桃花梅花玉蘭花郁金香，晚年似稍偏愛蝴蝶蘭。所以，朋友們送她的禮物也多半是花。我們客廳經(jīng)常就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像是個小花園。一進入就香氣撲鼻，生機盎然。姑媽樂在其中，一天要仔細賞花多次，由此心情愉悅。到她晚年時，雖然已認不出是什么花了，但各種花的名字在她腦海中仍有一大籮筐，當她記不起問她的花的名字時，就隨手拈來說一個，每次答案都不一樣，令大家甚是驚奇。可見各種花在她腦海中的印象太深了，忘也忘不了。

　　對顏色，她亦有自己獨特的看法。有時候我和高秘書穿衣服顏色搭配不好，她就會指出，讓我們以后糾正。她收集了很多國內(nèi)和世界各地介紹名勝古跡的風(fēng)景照片，也十分欣賞大自然的美麗景色。另外，對小孩子照片她也情有獨鐘，大概她認為孩子最純真，是世界上最美的。打開她的抽屜、匣子，你就能找到很多有小孩圖片的日歷、書簽，各種各樣的小玩意兒、小玩偶，被她珍藏著。所以，我姑媽雖然已年長，但依然童心未泯。而且，她也和年輕人一樣，對自己和對家庭的未來，對國家的未來，都充滿了樂觀和美好的愿望。所以她才能心胸開闊，健康長壽。

　　姑媽做事十分認真，寫字從不潦草，不僅要一筆一劃把字寫清楚，而且要寫得美，正如她一生做事為人的作風(fēng)。穿衣服她一定要穿得利索服帖，還要講究顏色的搭配。家中的各物都要擺放整齊了，都有固定的位置，而且還要美觀。連書柜里的書她都要一本一本的自己安排好，分門別類，便于尋找。

　　我姑媽一生節(jié)儉，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其實我認為她最節(jié)省、最舍不得花的東西是時間。她絕不浪費一分一秒，每次下班或開會回來，匆匆的腳步聲一過，就見她洗過手坐在座位上讀書看報，或伏案寫字。在家里，我從來沒見過她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或床上歇息過。周末了有時我問她：“您想吃點什么，我給您做去。”她的答案多半是：“簡單的就行了，別浪費太多時間在做飯菜上，把時間騰出來做點更有意義的事情。”她選住房的標準是“靠近辦公室和開會的地方”，她說這樣“可節(jié)省不少路上來往奔波的時間。”每天她看報紙，讀到有適合參政議政的內(nèi)容，都會認真地剪下來夾在本子上，或貼在筆記本里。她說這樣當需要相關(guān)材料時，就節(jié)約了到處找報紙翻報紙的時間了。有了她這個榜樣，我們大家都不敢太懶惰了。

　　姑媽一生都愛讀書，最喜歡收到的禮物是書，最珍惜的東西還是書。她認為讀書是一種享受，是人生最大的樂趣，以至于我們家的書柜最后擺滿了所有可利用的墻壁。不少書還是解放前就買下的，一直保存到現(xiàn)在，都已落滿灰塵，姑媽仍十分珍惜。她的圖書品種多，卻都一視同仁，一樣喜愛。只是有幾次她拿著書對我說：“這是XXX（一位朋友）送我的書，現(xiàn)在這朋友已經(jīng)不在了，留下這本書給我做念想了”，所以特別珍惜。另外，因為她最鐘情的事業(yè)是教師，民進也是教師的大家庭，所以，這兩方面的書她讀得特別認真，不少地方還有批注，有些書在最后一頁上寫上“X年X月讀完”，特別有感情。后來她因為公務(wù)繁忙，讀書的時間相對少了一些，但她仍把書一本一本地珍藏起來，說待以后有空時再慢慢看。

　　1931年回國后在北平燕京大學(xué)任教，雷潔瓊（前排中）與社會學(xué)系學(xué)生合影。

　　1955年春天，我來到北京，第一次見到我姑媽和姑丈。和他們一起住在南鑼鼓巷政法學(xué)院宿舍。后來我上了大學(xué)，1960年被分配到云南邊疆工作，后又去了長春工作了一段。1977年才回到北京，仍住南鑼鼓巷姑媽家，1980年又一起搬到紅霞公寓住，直到姑媽去世。我在他們身邊生活了五十多年了，深切地感受到他們對我的愛和無微不至的照顧，畢生難忘。即使我在外地工作時，到寒暑假有空時，姑媽想我了，也會寄旅費給我，讓我回北京看看她。“文化大革命”后期，她給我的孩子織了兩件毛衣，令我十分感動。因為姑媽是職業(yè)型女性，平時補補襪子、衣服是可以的，但她絕不愿意花太多時間去學(xué)織毛衣的，但她竟織出來了，可見她對我孩子愛之深。到晚年，她見到了我的孫女兒，她就更是高興了，躺在床上不斷地叫我孫女兒的名字，讓她走近點床前大家多親近親近，慈祥之態(tài)溢于言表。使我真切地感到，愛真是可以延續(xù)的。

　　每天早餐時，我們家都愛吃一些水果。每到這時，削水果分水果的任務(wù)我姑媽就當仁不讓了。因為全家人我姑媽削水果削得最好，使她有一種成就感。而且削好的水果由她分配放到各人的盤子里，我想她也會因此感到自己有點兒家長的味道，她樂意。所以這習(xí)慣就在家中一直保持了幾十年不變。

　　她在家里唱歌不多，但有三首歌，只要電視或廣播中一播出，她必定會大聲地跟著唱。這三首歌就是國歌、國際歌和歌唱祖國。雖然她唱來略帶點廣東口音，但聲音洪亮，很投入，使得在場的人也不禁跟著一起唱，于是客廳中男聲女聲童聲都齊了，家中頓時很熱鬧起來。

　　姑媽出生在廣州，但十幾歲就去美國留學(xué)了。回國后一直在北京工作，抗戰(zhàn)時去了江西，后又到了上海。離鄉(xiāng)別井多年，回家看看親人也經(jīng)常只是短暫的造訪，解放后因公因私也回過家鄉(xiāng)幾次。但我總覺得，家鄉(xiāng)在她心中常常是一種眷戀，一種懷舊的情緒。她一聽到別人講廣東話就感到特別的親切，樂意交流。所以只有我和她兩個人時，我就常常用廣東話和她說話，她就很高興，給我述說從前她在家鄉(xiāng)時的各種事。我們家本是個大家庭，親戚不少，我姑媽對每個人都記得清清楚楚，幾十年前發(fā)生的事，姑媽描繪起來仍然繪聲繪色，妙趣橫生。家鄉(xiāng)人常吃的食物，如咸魚、咸蝦（蝦醬）、米粉等等，一直是她一生最愛吃的東西。她告訴我她在美國留學(xué)時就特別想吃這些東西，但吃一次也不容易，因為怕“味兒”熏臭了房子讓別人討厭。所以，都要問清楚了房東要外出半天，才敢趕快煮一些來吃，享受享受。鄉(xiāng)中祖屋年久失修，她匯錢托鄉(xiāng)中子侄代為重新修建好。子侄們?nèi)粲薪?jīng)濟困難或有思想問題求助于她，她也非常樂意資助，并常寫信教導(dǎo)他們。臺山大江中學(xué)請她題個校名，她立刻就寫，還寄了不少圖書贈給學(xué)生們。在北京的同鄉(xiāng)聚會，她也總是盡量抽時間參加。2002年夏天，她最后一次回自己的家鄉(xiāng)，了卻心愿，這也是她最后一次外出。

　　1992年1月，雷潔瓊考察汕頭大學(xué)。

　　姑媽是一個很執(zhí)著的人，對自己要求很嚴格。她一旦認定了自己該怎么去做人，該怎樣去做事，就會勇往直前，無論環(huán)境怎樣變遷，也不會改變自己。“反右”以后，我發(fā)現(xiàn)她仍和從前一樣敢于說話，敢于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不少人在“文化大革命”之后，想法或做法都可能有些改變的，但姑媽沒有因為受過不公的對待或其他原因而改變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和做法。

　　姑媽晚年身居要職，但心中還是很平民化的，和從前一樣謙虛不自傲，生活上也沒有什么變化。從外地出差回來，總是很高興得告訴我：“回家了，真是龍床也不如狗窩，還是回家來睡自己的床更舒服。”因為工作關(guān)系，有時她也要參加一些大宴會，但是每次回來，總是會對我說：“還是家中的清茶淡飯吃得更舒服。”有一段日子，姑媽姑丈堅持上下班乘公共汽車，去近處就走路。有公務(wù)的時候，姑媽會打扮得很整體得體，但在家里穿著就隨便多了，即便是舊的有補丁的衣服，只要干凈整潔她就穿。她一直都把自己放在老百姓的位置上，認為自己永遠都愿意當個老百姓。

　　姑媽是個正直的人，一身正氣，公私分明，絕對不讓家屬占公家的半點兒便宜。對錯事兒，她會批評得毫不留情面。總之，在是非面前，她對親人、后輩、學(xué)生、朋友的要求都一個樣，一視同仁，十分認真。

　　1949年9月，參加政協(xié)第一屆全體會議的民進代表合影。后排左二為雷潔瓊。

　　

喜歡爽利干脆的姑媽

　　姑媽喜歡爽利干脆，這和她的性格有關(guān)，從幾件小事中就能發(fā)現(xiàn)端倪。

　　姑媽告訴我，在京劇的各個行當中，她最愛聽的是花臉。當時我心中立刻想到唱花臉時的那種豪邁直爽的氣魄，還真是和我姑媽的性格頗為相似。

　　姑媽穿著得體是大家公認的。但有個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她的上衣袖子和長褲褲腿比一般人都稍短了些。如果買來成衣褲，她也會請我們替她剪短了縫好了再穿。我想這是因為她平日走路很快，褲腿長了會拖泥帶水影響速度，袖子長了也會影響動作的敏捷和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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