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建云:問道函谷關
一年二十四個節氣里,立秋總有極其分明的時令意義。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只要立秋一到,驕陽似火的太陽就開始變得老實本分。雖然今年氣候反常,但我到函谷關的那一刻,太陽還是很溫柔地給了我足夠的面子,沒有讓我汗流浹背,讓我有足夠的體力與精力追循老子的腳步,來此探訪,來此問道。
老實講,《道德經》我一直看得似懂非懂,以致我在文學作品中很少寫道家思想,也極少引用老子名言警句,我怕理解錯了,從而貽笑千年。我翻越千山萬水,來到函谷關,來到道家之源,我就得好好琢磨一下《道德經》,問道開啟道家學派的創始人老子。
我做出版,知道一本書的成敗首先是書名,而非內容。當然,這有爭議,但我從不放棄自己的主見。《道德經》自問世以來,被翻譯與傳閱的次數,據說排名世界第二,僅次于西方的《圣經》。要知道,在這個文豪輩出、大咖林立的星球,一本著作能排名世界第二,已非一般人所能為。何況《道德經》問世時,沒有先進的出版與印刷技術,主要靠口口相傳,竟然千載不衰,不得不說是個偉大的奇跡。
站在老子巨大的雕像前,我雙手合十,仰天朝拜,心里突然出現一個問題:“《圣經》是經,《道德經》是經,為什么只有命名為經的著作才能傳承千年?”問與我同行的師兄,他眨了眨眼睛,回答我:“兄弟,這個問題真沒思考過,你問問老子唄,他就在你眼前。”此時的函谷關,天空分外蔚藍,站在老子雕像腳下,我感覺自己非常渺小。“對啊,我問老子呀!”閉上眼睛,讓思緒努力穿越時空,回到2500多年前,我變成一個書童,翻越千重山,跨過萬條河,來到函谷關,找老子來解疑釋惑了。
老子并不在乎我是啥背景,只是對我的問題感覺很好奇。聊天中感覺他對書名似乎并不在意,只是感覺想讓一部著作流傳于世,必須取一個簡潔易記的名字,讓人過目不忘的名字,一個讓人感悟一生的名字。《道德經》以哲學意義之“道德”為綱宗,論述修身、治國、用兵、養生之道,乃“內圣外王”之學,被譽為萬經之王。所以,《道德經》的書名在問世時就注定其一生不凡。我經常跟想出書的朋友講,書要么不出版,要出就得先想一個經得起歷史檢驗的書名。自己未必流芳千古,著作可能流芳千古。
從字面意義上解讀,道指道理,德指德行,或道指規律,德指超越,二者結合到一起,道德便成了社會約定俗成的真理,告訴大家該如何做才是正確的,該如何做才不偏離社會發展的軌道,該如何做才能讓自己、讓社會心安理得。老子說:“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古代語言與現代語言差異很大,從老子語言的字面可以讓我們感覺到,任何東西都是受約束的,在規范的范圍內上行下效,社會才能長治久安,人類才能和諧共處。而《道德經》就是通過梳理人世間的條條框框,總結出可以讓人信服的道理與教義,從而讓學員認可,讓弟子認可,讓百姓認可,讓社會認可,進而讓帝皇將相認可。
很多時候我想,西方《圣經》傳播的是宗教,我們東方《道德經》傳播的是什么呢?嚴格意義上講,也是一種宗教,只是我們的道教是結合華夏文明而創造的,經歷兩千多年的洗禮,讓社會真正感覺道教對促進社會安定團結具有極其重要的作用,對提升黎民百姓思想意識有功不可沒的價值。很多時候我們講,不管是《圣經》還是《道德經》,只要對社會進步有作用,就是一部好經。當然,我們國家對《道德經》的理解不一樣,往往定義為書,一部傳閱千年的好書,一部催人奮進的奇書,一部讓人頂禮膜拜的圣書。
站在老子身邊,我想,兩千五百年前的老子,他未必知道《道德經》誕生之后會產生如此重要的作用,但他一定知道,尹喜讓他在函谷關久留,給世人寫一部著作,肯定體現了尹喜對老子本人才華、能力、學識的高度認可。俗話說:“千里馬常有,伯樂未必常有。”只有能人才能識能人,否則,庸人眼中永遠只看到庸人。《道德經》能夠誕生,跨越千年,我們依舊得感謝尹喜,感謝這個鎮守關隘的小吏,擁有伯樂的眼光,恩威并舉,終于促成《道德經》的誕生。
驅車抵達三門峽大壩時,我感慨“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豪邁氣概。隨即,我又在想,老子為什么說“上善若水”呢?如果用三門峽黃河之水來比較,好像黃河在歷史的記憶中,既有水患給兩岸老百姓帶來的危害,也有黃河用乳汁帶給世人的甘甜。在我記憶中,山泉是美女,洪水是猛獸,如何被老子認定為“上善”呢?
陪同我參觀函谷關的另一朋友畢業于人民大學,名姚良,也是頗有名氣的年輕作家。我跟他說:“你能理解上善若水嗎?”他扶了扶眼鏡,很迷茫地望著我,似乎想說:“你一個生意人怎么有這么多問題?”隨即,他接了話題,說自己不敢在圣人面前班門弄斧,提議我們一起往里走,仔細看看函谷關,也許能找到答案。
我站在函谷關的城樓上,眺望遠方,眼前出現一條河,叫澗河。澗河發源于河南陜縣(今三門峽市陜州區),全長104公里,流域面積1430平方公里,于洛陽市區瞿家屯流入洛河。東周靈王時,曾引澗河水,或灌農田,或灌苑囿,或濟瀍水,或流入京都,與古都百姓生活與環境美化關系極為密切。澗河是黃河的支流,稱不上大,也談不上小。但在中國的長江、黃河兩大母親河中,她倆是由無數像澗河一樣的支流匯聚而成。
我是南方人,在我的印象中是如此理解水的關系。細涓為泉,趟水為溪,載舟為江,過船為河,江河入海,海匯大洋。但來到長江以北,發現江、河順序剛好相反。而到云貴高原,海就不是我們常說的海了,往往可能是一個小湖,甚至可能是一個小池,也可能是一個水庫。在古代,交通不像現在如此發達,讓老子跨越千里去體驗江、河、湖、海的變化是不可能的。他能站在澗河邊,觀察水的變化;坐在猶龍玉露古井邊,感受水的清涼,已經令人景仰了。
老子從函谷關離去,據說得道升仙,成為太上老君。在《西游記》中我就一直在問太上老君是哪里的,如今終于知道是河南的(一說是安徽的)。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自然,函谷關的這口井,也成為神井。相傳老子著經時,即汲飲此水。歷經千年滄桑,依然井固水旺,四季不息,清冽甘飴。我站在神井邊,手捧甘泉入嘴,感覺清冽微甜,猶如玉露。
仔細看這口位于澗河邊的古井,再看古井邊的澗河,二者其實是相互依存的整體。可以說,沒有澗河的存在就不會有古井的存在;進而擴展,沒有古井的存在,就不會有老子在此地久留;當然,也不會有《道德經》這部奇書的誕生。
人之生存,很多人說是源于思想,有思想存在,才有生存的勇氣與毅力。我總感覺這個理由不正確,應是有水的存在。水乃萬物之源,沒有水,就沒有生命,沒有生命,怎么可能有人類?而老子也好,莊子也罷,包括孔子及我等蕓蕓眾生,都是因為有水才有存在的可能。我去過印度洋,去過太平洋,更去過洱海、納木錯,無數次開車經過珠江、長江、湘江、瀟水,讓我深刻感受到,有水的地方才會孕育生命,有生命的地方才會聚集人類,進而繁衍生息,有了文化與文明。
水本無罪,紛爭有罪。有人與水的紛爭,也有水與人的紛爭,更有萬事萬物的紛爭。水育人,水也害人。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在二千五百年前老子就悟出這個道理,不得不佩服他乃高人。
當然,“上善”的解讀比我理解的更為廣泛,但能把“上善”與“水”結合到一起,其實說明老子已經深刻理解人與水的關系,道德與水的關系,進而理解萬事萬物與水的關系。融合、相通,亦為水之關系。
這些年我反復思考《道德經》中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有時我在想,老子究竟講什么?好像在講一個道理,但又無法讓人理解一個道理,如果用現在的大白話說,就是等于沒講。坊間在討論《道德經》時,也不乏有人說《道德經》太深奧了,我們無法理解;或是說《道德經》純粹是胡說八道,專為不懂裝懂的人設的“殘局”。
我是做出版的,天天跟書打交道,自然不認這個理。只是感覺為什么我們普通老百姓要理解《道德經》如此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是哲學關系,還是邏輯關系;是辯證關系,還是相對關系?我嘗試想問師兄,也想問姚良才子。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要知道,這年代,不管是作家還是詩人,不管是才子還是佳人,最難寫的是偉人,最難聊的是《道德經》。如果沒有兩把刷子,有幾個人敢在別人面前聊這些看似高深又似乎人人都懂的話題?換是寫作,我們首先要避開寫歷史偉人,因為要超越太難;換是出版,我們首先要避開《道德經》,因為要講清楚太難。當然,《易經》也難,難怪好多博物館經常把八卦圖弄錯。當然,我也必須承認,不了解八卦,不認識八卦,不談八卦。文人嘛,總想給自己留個好名聲,不想因為錯談歪理,最終成為笑柄。
來到了函谷關,來到了道家之源,仔細目睹用巨石雕刻的《道德經》,我心里默默想,老子呀,你可是大圣人,你給我們留下大難題了,你具體跟我講講什么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直白一點,不要拗來拗去,我的智慧是有限的,怕理解不了。
我站立在函谷關的藏經樓前,閉目凝神,想從此地再度尋找老子,當面問他,在寫《道德經》時是如何理解“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此刻,已是下午,日薄西山,跟我一樣來此探源、問道的人也開始陸續返回。他們見我在發呆,便問我遇到什么難題了?我說,即將人生半百,真沒弄明白什么叫“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一位長者跟我講,他都年逾古稀,滿頭銀發,同樣沒弄明白是什么道理。旁邊一個阿姨說:“小伙子,如果你真弄懂了,你就不再讀《道德經》了……”我微微一笑,好像是這么回事。
我想推開藏經樓的大門,但又不敢推開,怕萬一在藏經樓里再次遇到老子,他要跟我講《道德經》,不讓我回去,那我以后就麻煩了。我是一家之主,得把家庭經營好;也是一企之主,得把公司經營好;更是一廠之主,得把工廠經營好。
道是啥?對我此刻來說,應該是我的家庭與事業,當然也是我的理想與追求,與傳統意義上的道理似乎有些不同。名是啥?對我此刻來說,應該是我的名望與理想,當然也是我的美夢與奢望,與傳統意義上的德行似乎有些不同。
道曰道,亦為路,可以用腳走出來,可以用車壓出來,更可以用機器設備開山填海造出來。如果這樣理解,就知“道”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隨著社會與環境的發展在不斷變化。而名,有些是可以得到的,有些是不可以得到的,二者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導致“名利雙收”或“名存實亡”,也可能奮斗一輩子,終究“默默無名”。發現漢字太偉大了,經過老子這樣的大哲學家、大思想家一番折騰,意義更深,境界更高,以致我自己都不好意思說我了解“道”與“名”。
常言道:“不懂裝懂非君子。”穿梭在函谷關的古道中,漫步在函谷關的城樓上,看白云朵朵,聽蟬鳴鳥叫,享受大西北吹來的陣陣秋風。突發奇想,要是我到函谷關買處宅子,建所私塾,請全國各地道教名家來此說禪論道,是否可以把《道德經》探明白、說清楚呢?姚良說,其實,不用建一處宅子,就對函谷關景區稍做改造,變成青少年傳統文化培訓基地、中老年人國學文化教育基地,讓全國高校的老教授、老學者來此免費講學,一年,兩年,三年,甚至更久,深奧難懂的《道德經》自然就淺顯易懂了。我說:“培育君子乎?”老子似乎從山野傳來回聲:“培育君子也。”在我耳際嗡嗡作響,久久縈繞,好似山谷回響,也似再三叮囑……
(作者系民進會員、東莞市作家協會理事、東莞市瀟湘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總經理、《瀟湘文化》主編,出版有散文集《人生四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