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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琴:憶吾師俞康成

                信息來源:本網 時間:2015-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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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題記】我的故鄉,小城天水,我的童年、少年在你那里度過。你那里的山水養育了我,你那里有我的父老鄉親,我的夢里只有你,你是我銘心刻骨的記憶。在這記憶的長河里,天水一中尤為突出,因為那里有我的班主任俞康成老師。那時青春羞澀的我,竟然敬畏俞老師到不敢去看望他,因此自打1981年離開一中后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可是對他的關注和懷念從未間斷過。我乃世間一塵埃,在此惟愿禿筆以念,和我親愛的同學們分享似水流年,紀念俞老師。

                  一、一中的春天

                  1976的冬,冷得不一般。然而,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我就這樣依靠期盼的熱度,安安穩穩度過了嚴冬,因為深知,接下來迎接我的將是不一樣的生活。

                  初二第一學期沒過完,13歲的我就在春花爛漫中,從天水二中轉入一中。報到那天,我站在教師辦公室附近的路邊,一邊焦心等待老師的答復,一邊愜意感受初來的新鮮。

                  一中校園里,迎春花鮮黃,杏花白嫩,不知名的紅花艷麗無比,隨風搖曳。下課鈴聲響,學生們仨倆成群說笑打鬧,那副景象好看極了,似乎給這滿園春色添加了動態之美。

                  那是4月份吧,當時的我穿著紅毛衣,外套是哥哥淘汰下來的深灰色小翻領布衫,左胸前有個口袋被拆去了,留下一個顯眼的痕跡,比別處顏色要深許多;褲子是中灰色平紋棉布的,鞋就是大家都穿的那種塑料底、方口系袢平底布鞋。這樣略顯“寒酸”的我,看到諸多老師學生的陌生面孔,心里既新奇又忐忑——一中這所省里數一數二的好中學,對我來說,一切都需要仰視。

                  我瞇著眼睛望向淡黃色的陽光,心下想著:我的中學時代真的就這么開始了。

                  二、初見俞老師

                  俞康成先生是我們的語文老師,當時班主任萬齊云老師懷有身孕,初中學生調皮搗蛋,管不過來,就委托俞老師多加管理。于是,他真的就認真負責地“多加管理”了——課堂上管,課堂外也常來班里“收拾”搗蛋鬼。

                  第一次見到俞老師是在語文課上。他大約40來歲,想來外表似現在50開外的人;中等身高,肩膀平整,臉型較方,但臉頰和身材都很是清瘦,膚色也較黯淡,操一口上海口音的普通話,讓人印象深刻。最有特點的是他那副高度近視眼鏡,鏡片很厚,由外向里一圈一圈越來越薄;鏡片周圍有煙熏的茶色痕跡,遠看酷似個茶杯底。偶爾和他近距離對視,才會透過鏡片看到黑黝黝的瞳仁,那感覺奇異極了,好像他的眼睛就是眼鏡似的。

                  俞老師表情通常很嚴肅,走路的時候略低著頭,腰向前略傾,步子緊湊。冬天他總是穿著深灰色中式立領對襟棉襖罩衣,春秋著發亮的中藍色料子中山裝,夏天穿淺灰色的確良襯衫。這時肩膀平修的長處就顯現了,穿上這些衣服,身材板正俊朗,還是很“帥”的。那個年代,我是不敢直視長輩的,尤其是老師。所以路上遇見他,我總是低著頭匆匆走過,心里還砰砰的相當緊張呢!

                初二對他的印象只是嚴肅,總是繃著一張臉,心里怕他。他對課文中的字詞句講解很透,但總體來說課外話多于課文本身,想讓我們打開視野,看到更遼闊的東西。現在回想,初中的語文沒什么印象深刻點兒的課文,都是政治味濃重的批判性文章,篇篇都是口號式的,的確索然無味。他不愿意茍同,即便講也是完成作為老師的責任——你看,他還是位“有性格”的先生呢!

                  三、生動活潑的語文課

                  1977年恢復高考,當時中學為四年制,春季招生,1978年改為秋季招。79年,正逢我高二畢業,面臨高考的緊要關頭,俞老師成了我們的班主任,80年我繼續補習,又是俞老師當班主任!我心里那種懼怕更甚了,卻也明顯感覺到他的眉頭竟舒展起來,喜悅增加不少。

                  平日里,他對學生從來都是不茍言笑,因此大家都很怕他,連最調皮搗蛋的學生都很聽他話——這也是“俞氏管理”中超級奏效的方法之一。課堂上他卻判若兩人,除了講解課文外,會引申各種話題,大膽針砭時弊,談笑間辛辣入木三分。他的語言極富層次,幽默感貫穿其中,面部表情也配合著變化多端——那極有線條的五官、抑揚頓挫的語調以及靈活卻不浮夸的肢體動作,總能營造出格外生動的課堂氣氛,教室外路過的人,總能聽到我們班笑聲此起彼伏,那一定是俞老師在上課了。日子漸多,學生們越來越佩服他的學問,也愈加被他上課的魅力征服,那種吸引力可是像現在的“偶像”和“粉絲”一般呢。

                  記得他常常講起江青的種種笑話,還要“配音”和表演出來,尖著嗓子拉著長音學她的語調:“春橋~春橋~”(上海舌尖音:cenqiao);講到慈禧太后,他學起李蓮英來:腰向前彎,頭要略低,眼睛只能看到太后的嘴和脖子之間,以示順從和便于隨時點頭哈腰;他還給我們普及清朝官服的奧秘,那馬蹄袖,平時卷起來,見到主子就馬上放下,隨即下跪,“喳、喳”應聲,表示自己是主子的奴才甚至走卒、坐騎。每當這種情景,學生們總是哄堂大笑,當時主要是被他繪聲繪色的描述觸動,后來大了才慢慢領悟,他那是對平等的何等渴望啊!

                  他是上海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的高材生,當年屬于熱血青年,為了理想志愿到大西北教書育人。他說,當年復旦管畢業分配的老師問他為何要去甘肅時,他表示志愿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那位老師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二十幾年后,他才懂得了這一聲長嘆的意味。

                  講解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時,他介紹了朱自清的生平。在當時生活極端困難的情況下,朱自清為了獨立的人格立場,在反饑餓、反內戰的實際斗爭中,身患重病也拒絕領取美援面粉,并囑告家人不買配售面粉,始終保持著一個正直的愛國知識分子的氣節和情操,最后年僅50歲便貧病交加,餓死了。我們那時不懂欣賞文章,以為辭藻華麗就是好,但俞老師講解后,才知道真實自然、有感而發是為美。俞老師對文章中“蓊蓊郁郁、彌望、田田的葉子、脈脈的流水、葉子仿佛牛乳中洗過一樣、凝碧的波痕、朗照”等詞組意境的講解,我至今歷歷在目,也是那時才知,“梵婀玲”這樣美妙的名字,原來是小提琴英文的音譯——漢語之美,豈是用嘴能說清楚的?

                  講解范仲淹《岳陽樓記》時,俞老師著重“先天下人之憂而憂,后天下人之樂而樂”的難能可貴,我們才知“封建官僚都是大壞蛋”是多大的謊言!而一直相信的,新社會公仆都是尊崇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多年后才明白這是多高、多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

                  俞老師最敬佩的人是魯迅,也從來都尊稱他“魯迅先生”。講解《阿Q正傳》時,聲形并茂,學著阿Q悻悻然又趾高氣揚的樣子:阿Q賣掉了自己的褡褳,還裝模作樣充富,大喊著“三十年后又一條好漢”,卻被莫名其妙地殺了頭——“精神勝利法”展現殆盡,諷刺中極盡悲情。他還說到一個故事,有個人每天吃了“洋芋”、 “散面飯”,還要拿個牙簽剔牙,裝作吃過紅燒肉塞了牙縫的樣子,滿足充富的“精神勝利”。我們不知牙簽為何物,他就一一解釋,還呲開嘴巴露出大牙,比劃著剔牙縫。后來我年紀大了開始剔牙時,總會想起那一幕來。

                  講到《為了忘卻的紀念》,他對那五位被害左聯青年作家的同情溢于言表。他抽著煙,神情語態肅穆,錚錚知識分子風骨坦蕩剛正,讓我在某個瞬間感到,他簡直就是 “魯迅先生”了!他說道:“為了忘卻顯然無需紀念,因為無法忘卻才會紀念,用這種相反的邏輯,恰恰加重了深深的紀念之意。”徹夜難眠的魯迅是于凌晨完成這篇文稿的,更加深了對友人的懷念之情和對黑暗時代的痛恨!當時他要求我們背誦文中的詩詞,我如今都有二十幾歲的女兒了,卻依舊記得清清楚楚:

                  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

                  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

                  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

                  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

                  每當吟誦這首詩,就在恍惚中看到魯迅先生抽著煙卷,倚在窗前凝視遠方的樣子,神情悲憤,月光水一般傾灑在黑布長衫上……那情景,儼然一副版畫般凝重。

                  講到唐詩宋詞,尤其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古代知識分子精神上的高尚豐富和現實生活的捉襟見肘,窘迫尷尬甚至流離失所;他那悲涼堅定的神情讓我看到他內心的不屈和對知識分子命運的無聲抗爭;還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石壕吏》等等,如訴如泣、歷歷在目。

                  白居易《賣炭翁》在他口中不只是文字了,竟變得電影般生動起來:“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在他的描述下,讓我看到一位白發老者,顫顫巍巍推著千斤重的碳車去城里賣——不禁想起自己年邁的外公,心酸流淚不止。

                  講到李白《白發三千尺》,俞老師特別讓我們計算三千尺有多少米,算下來竟能繞操場幾圈——那該是多長的頭發呀?而《夢游天姥吟留別》,李白一場“夢游”如此轟轟烈烈:“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這些瀟灑流暢的句子,讓孩童的心里種下了想象的種子,詩人那么奇思妙想、自由自在,我們的思維也必須浪漫不羈起來啊……

                  講到蒲松齡《促織》,一個為富人撲捉蟋蟀以供逗玩的農民,搭上了兒子的性命;但為了文學想象和美好理想,最后又演繹出神秘復活的一幕。談及《聊齋志異》,俞老師細細講解何為“聊齋”,何為“志異”——原來就是在房間里閑聊離奇古怪的故事。聽完了才明白,原來作者是在表達對勞苦大眾的同情和對人間不平的抨擊,只是為了趣味和“懂政治”就演繹為鬼怪故事,可那里面的鬼明明要比人可愛百倍啊!由此,蒲松齡用另類的方法揭露人吃人的社會現實,就像魯迅所說:“在字里行間看到吃人二字”。

                  還有柳宗元的《捕蛇者說》,司馬遷的《廉頗藺相如列傳》,以及什么《庖丁解牛》、《賣油翁》、《念奴嬌·赤壁懷古》等,他都要求我們一一背誦,早自習時一個個背給他聽。當時覺得痛苦無比,現在長大成人才覺這些“折磨人”的背誦是多么令我受益匪淺。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俞老師的課呢,用現在年輕人評價好電影的說法就是:全程“無尿點”!時而引人入勝,時而讓人落淚,時而驚心動魄,時而趣味橫生,反正就是從無冷場打瞌睡的事。那時的我,對他的“怕”少了,“盼”多了,總想著什么時候才能上他的課呢,多開懷啊。

                幾十年過去,再回味,俞老師不單講課精彩生動,人格也十分有魅力。他敬重且喜愛直面慘淡人生的現實主義作家,如魯迅、杜甫、蒲松齡、白居易、司馬遷、柳宗元等。因此,他本人也修煉成了一位實事求是、不媚權貴、面對現實、遠離虛假的人,而這些正直的觀念,亦深深影響著我人生的處事原則。

                  四、課外的俞老師

                  俞老師講究邏輯。我們之前天天扯著嗓門大吼特唱的一首歌,歌詞是這樣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哦就是好!”他聽了淺笑評價道: “這就是沒邏輯,因為要由因推導出果,才是邏輯、才是科學。只是比誰的聲音大,沒有原因硬說就是好!就是好!那是不講理。好比兩個人罵仗一樣,你說:我對!他說:是我對!我對我對就是我對……兩人大喊一通,聲音再高也說明不了誰對,因為沒有原由。”還講起國外的兩個哲學家,其中一個說:“每個人都有信仰。”另一個說:“我就是什么也不信。”前一位又說:“什么都不信本身就是一種信仰。”后者竟無言以對。這就是邏輯,也是一種尊重聽者的態度吧。

                  俞老師對學生的嚴格要求和幫助是少有的。他任班主任教語文,但也喜愛數學,認為數學可以提升我們的邏輯思維能力,大有裨益。于是呢,課外搜集了很多習題,配合數學老師發給大家做。俞老師還教我們最有效的學習方法:先看題自己做,實在做不出就看解答,印象就深刻了,因為改錯和解讀答案的過程也是理解概念的過程。印象最深的是,學習平面幾何時,他找了一百多道題,讓我們每天做多少道,必須按時完成并交給他批改。這種做法,大大調動了學生們的興趣和積極性,也加深了對平面幾何的理解。這樣額外具體的幫助,如果不是對學生的強烈責任和摯愛,又有幾位老師能夠做得到?

                  俞老師愛好廣泛、講課妙趣橫生,教書的同時常常列舉勵志者給我們做榜樣,鼓勵我們克服困難努力學習。他說:“想要成事,首先要打倒自己。”他會說欒菊杰如何奮力拼搏,幾度受傷但堅持不倒,為國家獲首枚亞運會花劍冠軍;也會說蓋叫天手臂骨折接縫不好,為再上舞臺自己折斷重接;還有梅蘭芳,為練就顧盼流離的眼神每天端詳放飛的鴿子…這樣的小故事,潛移默化地給了我們最好的勵志教育。多年后,每當我要放棄努力時,就會想起他的話,頓時充滿力量。

                  五、人生的堅果

                  俞老師是不幸的。

                  大學畢業20歲出頭,他就從發達的大上海來到貧窮落后的天水,生活上的落差和艱難,其適應過程難以想象。最令人悲痛的是,人生三大不幸之一在高考恢復時期落在他身:1979年的某天,他的妻子深夜在沉睡中離世,第二天早晨他才發現。從此,他擔起了爹和媽的雙重職責,三個正在上學的兒子,最大的在高中畢業班,小的上小學。那個年代什么都要親手做,沒人能在經濟和家務上幫得到他,其中傷痛艱辛可想而知。兩年后,有天下午放學,我碰到他買了很多東西,連提帶抱從青年北路返回一中家里。我要幫他拿,但他不讓,我怯怯地不好意思再說什么,只是回頭看到他已經破了縫的雨鞋后跟,心里真的十分難受,至今每當憶起就扎心般難過。

                  俞老師是睿智的。

                  他的學歷是當時中學教師中極高的。那個年代“反右”,成天搞階級斗爭,高學歷是很危險的。然而,俞老師沒有被列為打擊對象,與其說是幸運,不如說他得靠為人處世的智慧。他向來不卑不亢,也不多與人來往,對同事總是客客氣氣,與人相處融洽。恢復高考后,他在最好的時機脫穎而出,成為“快班”的班主任,贏得了校領導、老師和學生們的高度認可。作為鼓勵,學校給他分配了一套獨院的住房,雖說那個年代只享有居住權,但已是極好的待遇了。

                  俞老師是幸福的。

                  這個博學嚴肅的男人,敢于為自己的理想奉獻一生,晚年也在天水獨身度過,旁人看著五味雜陳,似乎“可惜了”“可憐了”,但他從不對厄運妥協,也不保留地對理想奉獻自己的青春,甚至一生。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不同,也許對有些人來說,幸福是大房子豪車,而有些人的幸福卻來自于精神飽足——你看,他現在擁有那么多尊敬、愛戴他的學生,這輩子都難忘這位恩師,有的同學知恩圖報,讀大學后就開始每年探望,畢業后也連年盡力回報,他一定是幸福的。

                  俞老師的人生,非常生動地展現了老一代知識分子的純真明智、執著堅韌,他的年華歲月,就像一枚堅果的成熟過程,從青澀到熱血,從激情到沉靜,人格日漸豐富,閃爍著光芒,回味無窮。

                  【后記】:

                  我的中學時代是在俞老師的教育下度過的,他是我在那個人生階段的主要記憶,亦與我的青春印象密不可分。

                  “師以嚴為貴”——可他豈止僅是一位嚴師?他給我留下的精神財富是難以用語言表達的。如今步入半百的我,以今生曾受教于俞老師為榮幸。謹以此文懷念敬愛的俞老師,追憶我那青澀的中學時代……

                  (文\劉琴)

                  【附】俞康成老師生平

                  1933年1月20日出生于上海。

                  1954年畢業于復旦大學新聞系。

                  1954年~1957年就職于北京商務印書館。

                  1957年~1960年就職于新華社蘭州分社.

                  1961年~1980年天水市一中任語文教師。

                  1980年~1984年天水市一中任副校長、語文教師。

                  1984年~1992年任天水市衛生學校校長。

                  1993年退休。

                  2007年6月2日去世,享年74歲。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