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三題
先引:當初,從鄉下奔赴都市,為的都市先鋒前沿,引領時尚,引領文明,引領人類生活的方向。然而,相伴相生的,滾滾紅塵喧囂浮躁虛榮奢華追名逐利擁塞排擠得失浮沉等等,心無所屬,意識不能依歸,精神的家園難以安頓。仿擬歌詞里的說法:都市的天空很精彩,都市的天空很無奈。血緣親情的鄉村,夢縈魂牽。于是,歸去來兮,回到只是一條水泥公路穿越的老家。頓時,眼不見都市的“五色”,耳不聞都市的“五音”。山石土地水流草木游魚走禽鄉音土語雞鳴狗吠等等而耳聞目睹,一切從新親切溫馨,一切從新簡單純粹。還是仿擬歌詞的說法:鄉村的天空未必精彩,鄉村的天空未必無奈。又于是,在鄉村悠然的日子里,文字敘說的沖動從心底流溢。
一、隨手而拍
傍暮六點后,余暉涂金,開闊的鄉村空間慢慢消釋入伏的燥熱,赤膊的肌膚也慢慢收干了黏糊的汗濕,握著手機,便獨自在相對落洼的桂家塘路上,打開照相功能,轉著身子,四下“幾呀,幾呀”點按形同麻將餅圖的白色圓坨。
“老毛,回來啦!”張師傅從田疇中走上來打招呼。他光著上身,一件黃色短袖T恤搭在肩上。問他獨自一個干嘛,他說照看自家那幾丘田。“兒女在外頭打工,你都知道,細伢子也跟去了,老婆子也去做事了,就我一個守屋!”
“一個人不好玩,孤單啦!”
“就是啰。我又不會玩,有時他們,你老弟老友就來喊我打牌,哎呀呀,去年莫扛(講)哩,輸了好多……”他邊說邊掰著手指頭,“一,二,三,四……五六百,哦,不是,五六千!一卷(回)就是七八百?!焙帽绒D述別人的故事,完全與己無關,結論一句“一年功夫白耍!”到底流露出幾分無奈。張師傅小時候,大概在六零年代初就得過肺結核的,一直干瘦著身子,耳朵也不太精靈,勞動力明顯不足。還好,體力不足心力補,愛琢磨,好動手,從來沒有跟過師傅,卻自家搗鼓開始,弄把斧頭一條鋸,幾根鑿子,斜瞟一眼,今天做個撮斗,明天拼條小凳,先是大伙戲稱他“張師傅”,后來就成了專干木工活的真正的“張師傅”。
聽大弟弟跟我說古,張師傅去年一年確乎輸了五六千, “放炮,按杠”等等,他在迷糊中,常常被人揭露。牌桌錢不足了怎辦,有的是別人先借了他的錢,,贏家從中對接;有的贏家讓他幫做幾件手藝,然后不給工錢,直接結轉,用他自己的話說,給人做門窗還要自己貼木料。
來吧,給你照一張。他呵呵地笑著,我這邊先后嘰咕嘰咕已經拍下,再劃開讓他自己端詳?!鞍パ?,光膊不體面,穿上衣給我照一張?!币路走M脖子拱出頭來,下面一拉巴,T恤原是一件印有“朗派照明”字樣的文化衫。他無所措手足,仍然“呵呵”地笑著,任我如何點按。再劃開給他端詳,他仍是“呵呵”地笑著。
他睜大著眼睛,眼中依稀泛著酒顏。我問他“喝點么?”,他點點頭,“喝,天天喝!我還要賣哩!”我們邊走邊上馬路往他家門接近。
“賣,多少錢一斤?”
“五塊?!?/font>
“斤米斤酒吧?!编l下老規矩和尺度就是這樣的。
“要斤多,不然劃不來!我這賺點小錢,一缸酒出來,biang藥(酒麯)都要十多塊?!?/font>
到他家門了,看到地上塑料薄膜包裹中的黃花還在青色中,他手指指了指,“今天還沒曬出來哩!”揮揮手進了陳舊發暗的木門。
我又獨自上行到水庫塘岸,相比前面的桂家塘而言,水庫塘是名副其實的水塘。桂家塘先前原本是平坦一汪的水塘,摸螺螄和干塘抓魚曾經帶給我小時候無上的歡愉與快樂,大概因為人多田少不夠吃飽的緣故,學大寨的年頭里填成了稻田。而水庫塘曾經集中全大隊的勞動力,奮戰一個冬季開挖而成,當時,盡管年幼,依然曾經盡過半挑子一擔土的辛勞。成就了水面開闊,造就了水波蕩漾,因而也曾經帶給我們少年戲水的無盡快樂,也后來提供給我們大學暑期度假莫名虛榮的愜意,也更多提供給我們返鄉漫步踏岸的去處。大弟承包的年頭,我更有多回靜守,看飼料下去,青草鳙鰱鯽魚鯉魚泡拉子們騰挪翻滾搶食爭嘴的水中鬧劇。
拍照幾張,劃開來看,到底比見慣了的高樓要有意味的多。但也幾分遺憾,憑眼看,近處平疇,遠處四周青山起伏,可進到鏡頭里面,猶如我們人種矮鼻梁般的塌陷,一張臉餅子一般,山勢矮得完全沒了輪廓。水庫塘岸上按下的幾張大不一樣多了,近來幾場大雨帶來了滿塘的水面,碧波粼粼,遠邊,既有山勢連綿,又有茂樹修竹環衛,茂林后,一幢瓷磚貼面的小樓正身坐立。因為傍晚的緣故吧,畫面猶如水墨,賞心悅目。這幢小樓的主人是本家的一個堂叔,我隔天將這幅照相給他看,問他是什么地方,他沉吟好一會,還搖頭不能作答。告訴他真相,他驚訝著嘴巴,“哇,哇,我家這么好看都有的……”高興之狀,似乎不可言表。
塘岸接馬路一邊,村里有人也高高矗立了一幢小洋樓。塘岸下灌木荊藤交織,篁竹穿插。聽得幾個小孩擊水歡鬧,循聲而下行幾步,轉過一叢篁竹,便見篁竹掩映下高低兩個水泥方池,高的下部一個水龍頭,開著,水注如柱,下面池水漫溢,三個男孩或臥或立,正在其中戲水。我的腳下蹲立一個小男孩,平頭大眼,幾乎赤溜著身子,只穿勒成一條的三角底褲,正欲下未下。
見我,這孩子大眼滴溜溜,好奇而問,“你是哪個?”
盯著他的眼睛,反問他為誰,老實回答說“我是狗妹的崽!”我為之驚訝,狗妹跟我小弟年齡相近,總該也要奔五十了,怎么還有看樣子不過六七歲這么小的孩子,不禁心底犯疑。一溜,他就下去了,看我要照相,他則撩水往上,表示反對、保護還是嬉鬧,我不得而知。另外幾個孩子,有白胖而腆著大肚的,倒是自顧自只管相互撥水。只有這孩子倒有個性,挺執拗??礃幼油ο衿涓福汗访卯斎徊皇敲?,漢子,鄉下民風以為,用賤物起名,孩子更能茁壯成長,所以,狗而妹表達父母幾多厚重的期望。再村里,狗妹家族矮個,父輩在生產隊里記工打七折,家境自然難以如意。到狗妹成年,碰上生產隊解體,打工出外不受束縛。狗妹則首先籌款買一臺拖拉機,到處替人拉貨。十個矮子九個怪,剩下那個都不呆!狗妹幫人拉活,價錢偏高,別人不干,狗妹能賴著性子,不到棍子驅趕決不放棄。狗妹的生意讓人過后不痛快,過后又總不由自主讓他賴上。
狗妹下樓來了,招呼一聲,引我進他地下室里樓梯房,“毛老兄,我這些年,像鳥巴窠,燕子銜泥,一點一根,把這個房子造成,我不像他們那樣,房子貼房子,我獨立一個地方,出門靠馬路,側門靠水庫,地下室又可以下到農田,出門掙錢,干活養禽畜,樣樣方便。生產隊那樣,我肯定死了,誰都賴不上,只有呷虧的份,現在這樣,嗨嗨,人好不要高大,刀好不要把長。我憑自己,閑來茶酒,滋味優先,活得賽神仙……”
出來還到池邊,狗妹的崽看我不肯歇手,還是站立池邊,堅持不下水。隔天傍晚我再到塘岸,狗妹從樓上下來與我聊天的時候。狗妹崽穿了件T恤,吊到狗妹身上,附耳對她父親問詢,“他到底是哪個?”
狗妹告訴兒子,“龍龍的伯伯,你也叫伯伯。”
“那他干嘛昨天照我洗澡!”
“伯伯喜歡你!”
還是昨天,我咔嚓幾下,留影數張,退步復上塘岸,堂妹并婿本來在塘岸角跟人議事,先是高聲招呼,再是大步過來,立聊幾句,有一群三四個孩子一男三女,鬧嚷著要看手機。“你把我看看……”我便板著臉故作教訓,“你你你,我沒稱呼的么,你爸你媽是誰,沒教么,讀書了吧,老師沒教呀……”小孩子便被震住,尤其高一點而眉眼清秀的妹子頓時羞澀。
堂妹告知,“這是牛婆的孫女”,轉頭對孩子,“按你爺爺的輩,要叫爺爺!”這女孩真還挺機靈的,馬上甜嘴稚聲“爺爺,爺爺,給我看看……”在孩子的哄笑里,先后咔嚓幾張。鄉下的孩子早已不像他們的父輩祖輩,見多了各種傳媒時尚,也能像明星一般了,花樣百出,要么擺出手指“v”的驕傲姿態,要么迅疾從地上撿起幾根紅薯藤條,圍在腰間,權當草繩舞的模仿,又或者繞頭上幾圈,瞬間變成非洲少數部落的圖騰?!罢樟嗣矗樟嗣础眹^來又要從手機屏幕里看到剛才的造型。
所謂牛婆的孫女,牛婆當然也是個老男,跟我大弟年份,看看也要奔六的光景。早些年,生產隊的時候,不想好好干活,買套理發工具,干活空間,給人擺弄頂上功夫,到了各人管各人的時節,他便背上理發推子,走村串戶,專門干起了吹毛求疵的行當。再近年,就成了腦滿腸肥,突然就在剃刀要往人的下巴去的當兒,一歪,倒到地上。送到醫院,說是心肌梗塞,接著做了搭橋。
搭橋之后,撿回命,牛婆就甩手閑過,家里的所有活計不管不顧,理發的工具也早銹了,不知丟到屋腳哪個地方。成天一句話掛在嘴上,“鬼知道哪天!”村委會確定低保戶的時候,他排上第二名。背后閑話的人說,看他養得白白胖胖,二百多斤,低保吃肥的!
看牛婆的孫女,正經是個面目清秀,眉眼靈動的孩子。
堂妹又介紹,“這幾個,慶叔的孫孫……你們應該叫伯伯!”。這幾個又盤過來,“伯伯伯伯”的叫喚。
慶叔只比我大個三兩歲,到成年,討老婆生崽,兒子有幾個,沒有一個出色,長子過了四十沒有成家,最有能耐的三子云南遭了車禍,二子成家并不寬裕,眼下的幾個孩子就是二子的后代。我自從出到外面,每回到家聽到的消息,聽到對他的,口碑沒有其次,更多是貶詞抑語,什么小氣,貪便宜,斤斤計較,風過來也要撈一把等。還有故事說,他對人能跌臉不認,比如,村里有個在縣里公安局的響哥,村人對響哥也隔,也沒幾個說好。雖然如此,村俗以為,各不搭界,各走各的道。清明返鄉祭祖,響哥開車回來,村人多數見對方點頭,也都示意回應??吹綉c叔就在道旁,響哥停車按響喇叭,搖窗“老慶老慶”的招呼,慶叔昂頭假裝未曾聽見,實在忍不住了,癟嘴一句,“喊誰哩,是我嗎?”照樣朝前。
但是,我卻無法完全贊同鄉鄰村人的鑒定:當年讀小學的時候,他比我高兩個年級,常常傍晚歸來,飯后,就召集我們幾個到村前池塘的大石上,于晚風吹拂中,《征東》《說唐》《三國》《七俠五義》多少故事,斷斷續續,娓娓道來,給我那時的心靈多少激勵與啟迪。
改天,我握手機在幾家牌桌子旁邊,嘰咕嘰咕幾下,牌友們抬頭招呼一聲,照樣又專心輸贏去了。慶叔是個旁觀者,嘖嘖作評,“你回來還個個打招呼,認得你,有的人回來,沒得人齒……”話里帶刺,有所指似的。
二、三棵橘樹
屋后緊靠黃花土,黃花土坎邊長著三棵橘子樹。下午,母親要我去整理枝條。接著,母親似乎解釋理由一樣地絮叨:別人家早就掛果哩,我們家沒人打理,荒棄了,去年每棵還都結了幾個。母親的“沒人”是有所指的,指向終生伴在身邊的大弟。雖然似乎指明責任,清算抑或褒貶的抱怨意味倒是沒有的,只是為了有個說說的話題而已。我母親的這種斤斤計較,我大弟常引以為傲,比較村里的大娘大嬸,向親友夸耀,“我娘老子頭腦清白,一點不糊涂,什么事逃不過他的法眼……”
我點頭應承了母親的吩咐,從雜物工具堆里尋得園藝剪與鐮刀。然后,母親隨我一道到樹邊。抬頭打量這三棵橘樹,都已近兩人之高,枝繁葉綠,尤其今年新生枝條,茁壯豐潤,放肆而任意。不說每棵樹冠密不透縫,就是樹干中心地帶幾乎不能插錐。還在去年前年回來的時候,看它們尚跟營養不良的黃毛丫頭一般,憔悴著臉面,枝呀條的哭喪著眉頭,沒有喜人之色,稀缺誘人之姿。曾幾何時,就如同了女大十八變。為什么會這樣呢?昨天大弟老友陪我上父親墳塋時,就曾指著這三棵橘樹說,一年就長上來了。我問何故呢,他說去年冬天,特意在每棵樹的兜下都倒了半桶待遇(糞便)。依長勢,確乎是古訓將欲取之必先予之的明證。
母親說,去年結了好幾個果子,開頭酸酸的,后來經霜到了冬天,變黃了,味道就甜甜的了。今年呢,開春開了幾朵白花,“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可惜后來就不曾“圓果摶兮”,沒能看到結果子。
在母親的念念有詞中,我就由外向內,自下往上,咔嚓咔嚓一頓砍剁殺伐,很快繁枝密條就躺滿了腳下。等我整空了樹枝,驚喜地發現,打頭排第一的那棵,蔭蔽在濃葉中間的,其實倒是有幾個果子,細數一下,還在十幾顆以上,旁邊鄰居家已經半黃,個頭猶如酒盅了,可這幾顆似乎還在初夏狀態,還不知道秋深就要入冬,還賴在青皮,只有算盤珠子大小。不小心剪下的一枝頭里,上面掛著個果子。摘下來,遞到母親手上,母親就“哦”了一聲,嘀咕著說,“結了果子的呀!”母親搖搖頭牙酸的表情,回屋,把果子遞到弟媳的手里,弟媳就剝開,把小小發白的橘瓣送到牙邊,一咬,馬上咧嘴皺眉,一疊聲噴吐,“啊,啊,酸死了!這哪能吃呀……”
緊鄰橘樹一道一人多高的石坎,先前“農業學大寨”時貧下中農戰天斗地的產物,上面有幾塊菜地。菜地四周用了半米高的黑色尼龍網欄圍護,土地是翻過不久的,面上星羅棋布般盡是蒜子,有些似乎冒尖展根,更多則似乎發皺變干,零星有些地方則從地下長出了蒜苗。大概蒜子自身殺菌氣味重的緣故,鳥啄蟲蝕的倒是沒有。這當然太過草率,以我在鄉下干活有限的閱歷曉得,過去老輩子下蒜子的時候,特別精耕細作的,翻土揉碎晾曬幾天,再扒拉一條小溝,在溝里整齊地一顆一顆扎入,上面澆糞水,敷稻草,撒細土。隔天出苗,一顆也不會拉下的。
大弟指著蒜地說,這是沒辦法的,老五的那個小兒子弄的,說要種小菜來賺錢。自古通過種小菜來賺錢,有嗎,做夢吧!這不是折騰嗎,不就靠早幾年打工賺了幾萬塊錢,除了買車,全部投到這里來了。去年一萬塊種子,后來只賣得三千塊,本都夠不了的。老五難受得心口疼,讓他歇了,要么外出打工。關鍵是不但不聽勸告,他還光眼兇聲,說要用鋤頭老子敲死老爺(ya)。老五頓時閉口。老五說,甚至愿意讓崽跟著自己一起呷,不算伙食費,不要亂折騰。莫奈其何,這小子不聽,老五一點辦法沒有。老五就托那個在外拿皇糧皇餉的堂弟,讀書人,知識分子會講道理,回來時幫忙開導一下。哪知道,那邊堂弟才開口,這邊堂侄子臉就一沉,堂叔是個明白人,立馬閉嘴,不敢再說。老五只有嘆氣的份,說不聽,又打不過。
到底沒辦法了?老五說,后悔,冇送得崽讀書,書讀少了,完全不通理。古語云,養女不讀書,不如喂頭豬,養兒不讀書,不如喂頭驢。眼不見為凈,就往廣州女兒家去了。
難怪,這回到家幾天,一直就沒見過老五夫婦的頭頂。
悅親戚之情話。我不禁想到,母親和大弟,一個持家一輩子的祖宗,一個種地勞作一生的行家里手,雖然話語指向的對象不一樣,可善良厚道、質樸單純的情懷是一樣的,付出或耕耘,一定要有所收獲的取向和執著是一樣的。每從都市返鄉,回到血緣基因的發源地,這種情懷給我如水般的陶冶,滲進心田,讓我靈魂滋潤安寧祥和。因此,依偎相攜,我既把自己當做天籟交響的聽眾,又把自己融成和弦的演奏者。
三、巨輪大卡
傍暮,走出家門左拐,左鄰家是橘樹結果碩碩,為母親嘖嘴稱道,小名賤仔的。見他門口一輛大卡,上面蓋蓬,兩邊各有工人在拉線捆扣結扎。車不是本村本地的,工人的模樣語氣也不是本地的。我無事而好奇,上前隨意詢問,打聽這臺車能拉多少噸的貨量。什么?對方似乎聽不懂土話。放眼搜尋車排,原為“豫”地的。改為通用語交流,對方回答說可拉五十噸。然而這貨為本地黃花兜根,蓬松而有空的,大概二十噸。我就在心里嘀咕,就算二十噸,一噸兩千斤,二十噸就是四萬斤。按勞動力一人一百斤標準,就抵上四百個人工,還不算奔跑的速度。呵呵,假如還像幾十年前,倚靠使用雙肩的勞動力來干,簡直不可想象了。
再細看吃地的巨大輪胎,前后左右合共22個。還在多少年前,鄉下偶爾轟隆而過一輛所謂十輪的大卡,或者司機只是為了拉尿,一歇路邊,曾經就激動得我們放下手里的活,要趕去看個熱鬧,還沒到,車跑了,呸呸連聲,還得嘖嘖好多天,“哇塞,那個十輪大卡哩!那架勢,那排場……”
然而,現時,見怪不怪,旁邊家幾個孩子自顧自跳著玩著,完全沒人對這個龐然大物生發任何一絲一毫的興趣,任憑兩個工人寂寞悶聲地干著。
賤仔跟我大弟同齡的,算鄉下當年最早買機械,最早覺悟而開始生意的。這幾年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東面遠到山東,西面遠到云南等等,都有代辦或者定點。
還在我們少年時候,鄉下哪怕一臺像蛐蛐蹦跳一樣的手扶拖拉機,也引發孩子們樂此不疲的熱情。還記得,我的鄰村一個同學的弟弟,那是怎樣一個胳膊健壯的小伙子,上樹噗嗤抓鳥,小何噗通洗澡,小老虎一般,活潑潑天地間未來豪強大漢。就是因為中午時分,一輛外來手扶拖拉機停靠馬路旁,機手歇息去了,這孩子就伙了村里伢子一幫人,“來來來,坐拖拉機……”他吆喝著同伴們坐上后面的拖箱,自己抽掉后輪阻動的三角木,再跳上前面把著扶手。拖拉機是在坡上的,三角木一抽,它就順勢溜動往下。起初,大伙高興歡呼,“開了,開了!”
接上來,越溜越快,瘋奔而下。對面,滴滴,有貨車過來。頓時,后箱的孩子一個個臉色煞白,大呼,“快點,停下,停下……”慌亂之中,他不知要使用那個器件才能剎車,手足無措,只能左扭右拐偏來偏去,后面的幾個孩子馬上翻箱出去滾落到地上。他又完全無法主導自己的身子從側面跳出,脫韁野馬一般,直往下沖??纯辞懊媛放詭讉€參天合圍的苦楝子樹,為了剎車,右拐一下,拖拉機對著樹干而沖。巨大的慣性,機頭扭偏而上翹,后箱前擠,把他死死地釘在樹干正中。所有的伙伴都嚇呆了,眼看他四肢頃刻之間,直挺挺麻拐一樣顫動幾下,眼耳鼻口出血,就不再有了任何動靜。
三四十年前,賤崽當年是村里最早買單車的,還是二手的,成天在家里搗鼓,晴天擦灰,雨天洗泥,將息得如同新婚的老婆。有人開口接用,他從來一口回絕,理由決絕而最高道德標準,“老婆借得,單車借不得!”爺爺的一個表親為了相親要來借車,趁他不在家的當兒,爺爺讓親戚撬了鎖騎走。等他回來知道,罵爺爺一句“老不死的”不算,居然赤腳跑過幾條田壟,硬是半途追上,生生把單車拽了回來。
后來又是村里第一個買摩托的,第一天上路,剛好我小妹要從鄉下來衡陽市看我,他主動攬事做好人,說省錢省事不用買票,專門駕駛將我小妹載上。從鄉下到市區,百十公里的路途,把小妹摔了三四回,鼻青臉腫,胳膊淤青破皮。讓小妹從此對摩托車電單車心有余悸,下班歸來,再累再晚,即便有免費摩的,她也不肯正眼接茬。如今,就是她兒子玩摩托可以耍雜技,她也不敢坐兒子的后座,寧肯安步徒行。
“毛兄,回來看老娘啦!”我在恍惚回神中,賤崽冒出來,“來一根,哇,幾十年不變呀,好習慣!”我在作揖辭謝中,他又補上贊詞。
“你也可以不抽啦,年紀大了,咳嗽,喉嚨不干凈的。”
“老兄,你讀書斯文人的道理,跟我們不一樣的。我們粗人,亂說亂話,吐出去了。沒這個不行的,做生意,要跟別人來往,煙是和氣草哩!”
他的院墻里,停放著自家幾臺車,貨運的卡車,高檔的轎車,農用的面的等等并列?!斑€能跑遠途呀?”我問他。
“跑,能,一天半夜的,只要有水有煙,眼都不得眨一下的。等錢夠了,買架飛機上天來過過癮!”
我笑話他當年摔傷我小妹的往事,可還記得?
“老兄,好漢不揭當年丑呀,你知識分子記性好!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