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鳳蓮:我的廣州,以及更廣大的世界
面對廣州,以及,面對可能觸及到的更廣大的世界時,我常常自問:存在一種可以循地理而觸及的文明血脈嗎?存在一種可以用地理來表達的地方文化嗎?存在一種可以在時間流變與格物致知的審美中自由轉換的日常嗎?存在一種既可以觀照自我心性、自我趣味,亦能承載文化認同的書寫文本嗎?
很早以前,我有點不知深淺地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寫作本來就是坦誠地注視你所生活其中的時間和空間,真誠地注視涵蘊其中的文化與歷史,就像空氣與水源一樣,然后敬畏它,進而珍視它。后來跌跌撞撞的經歷中我才領悟到,這過程也不能幸免磨礪與波折、承受與堅守。
所以,在讀到臺灣一位小說家的這句話時,如同電流穿越身體,“在某個無知的下午,喊停了一片銀杏葉,汗流浹背地鉆研把時間喊停的技術。”這是觸動,也是我書寫廣州、書寫研究與這個城市有關聯的文字的心結,也是內心焦慮糾纏不休的秘密嗎?
是的,“我的廣州”這樣的話題,于我,只要一觸及,就像一顆石頭投入湖里,就會散蕩開來一圈接一圈的漣漪,這也許就是那種血濃于水的故園情懷吧,也許也是沒理由消褪的本土意識吧,人在這片土地的滋養下,在一年迭加一年的成長成熟、月復一月的浸潤滲泡、四季輪轉的世道更迭里,所原該根植的本土立場吧。
在一座城市大的歷史背景里,變遷是無常的,可總有很多普通的元素,已經融進了生活里,成為普通人的生活成份之一,比如風俗、習慣,比如起居、飲食,不會輕易消失的,再比如待人接物的情性與方式,總是有著自身的特色與不同,這或許就是文化的力量,和時間、和歲月,和很多人的記憶和情緒融和在一起,無由分說。
確實,無由分說,有些東西在一個人的心底里會一直放著,一直藏在那里,相伴一生。一念所系,那種領受越沉積,就越柔韌,就越綿長,在生存的年輪里一圈圈地纏繞著,怎么都擺脫不掉,就像我們腸胃的好惡,就像一種說不清道不明不關風月的感情,其實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愛,終其一生我們都在尋找用最好的方式來存放它、來珍惜它,何況這念念不忘的是故園情懷、是隨其一起長大一起變化的關于廣州這座城市的記憶。
我不僅在要留在心里,還要捧在手里,因為這是我的廣州、我們所熱愛和守望的城市,所念所想所為,只是對它奉還我應有的尊重和愛。這是個人的時間地圖與過往相遇的感悟線路,彼此能相握的手,可以讓我們撫開漫漫時光中的舊事浮塵,讓追溯的腳步回到文化的起點,感受時光之外的“原鄉”感動。所有的書寫,無非是留駐那些值得挽留的過往,去滋養即將來臨的將來。
很多年過去了,再遇張棗的詩,人已經陰陽相隔了,他八十年代的感嘆,卻一樣吻合于我眼下的心緒,這首《秋天的戲劇》是一種預言嗎?“一路風塵仆仆,只為了一句忘卻的話|貧困而又生動,是夜半星星的密談者|是的,東西比我們更富于耐心|而我們比別人更富于果敢|在這個堅韌的世界上來來往往|你,連同你的書,都會磨成芬芳的塵埃”。這真的是一種持守的念想,有著多灑脫的趕赴,是的,縱使我的書變成了塵埃,畢竟還曾經芬芳過,這就足夠了嗎?從人生如寄這個角度來看,這樣的通達,也許就真的足夠了。
或者我早就被張棗讖言式的抒發所命定,《云天》是他的自況,似乎也有可能是我的自況:“我想我的好運氣|終有一天會來臨|我將被我終生想象著的|寥若星辰的|那么幾個佼佼者|閱讀,并且喜愛”。所有的一切是多么偶然,書寫是多么偶然,與這座城市的文化的相遇相契是多么的偶然,因為背后的必然,很長一段時間不大為我所知曉所追問。據說,一切早已命定的時候,眼淚已經起程了。直到我在十多年前開始朝這個方向出發。
所以,我終于在時間的打磨里明白了這種必然,因為我是廣州人,因為我熱愛這個所生所長一同相守的城市,因為我的內心與狀態都是這座城市的氛圍氣場所孕育所賜予的,我在這里消磨歲月,廣州已經成為我的戳記、成為我血性品賦的基因、成為我不再放手的情懷。所以我的書寫充滿了彌天漫地的情緒,對很多東西的體察,化入的時候是感悟,化出的時候就是情緒了,我只怕我不能周全地去洞察知悉一切。一個國家總在指認自己文化的根,一個人的書寫其實也正是在尋找她的心。
時間的針腳,歷史的針腳,需要我們依循著記憶去一一確證,反復不停地穿織,只是為了填補記憶拉扯開的漏洞。一座城市的文化的真相或者命運可能是這樣,也可以呈現完全不同的結局。以一種充滿著激情的全神貫注的動機去尋索記憶的時候,那種執迷或可能煥發出熾烈與純潔的光彩,會成為一種能量,通過書寫,去守護屬于我們的這座城市的記憶。
“所有遠去的日子都是故鄉,往這故鄉深處走進去,就能找到熟悉的氣味、熟悉的情感和熟悉的朋友”。因為有了這過去,精神和情感才多了溫暖和憂傷,多了期待和懷想。這過去可以讓人超脫現實世界的一切,也可以暫時地忘卻自己,全身心地重返。
然而,時光一去都不復返了,能把握的只是記憶中的蛛絲馬跡。慶幸的是,這樣也還挺好,寫下來的那刻,就像親手抱住自己以及長輩傳遞接續過來的那種種過去,完完全全地握在手里,使得筆下的那點詩意不再恍惚。如同是在一個特殊的時間點,捕捉到經歷中的某樣東西,比如此刻的文字。是的,“你遇見過了,那個東西會像點一炷熏香,一直在你的心里醞著,釀著,它能讓所有的平常時候,都飄著這個香氣。”
作為守候最重要的手段之一的書寫,有時是不可思議的,它重新激活著需要喚醒的記憶,換句話說,記憶就是文化,記憶構成了我們對歷史對過去的指認。記憶是一口深井。
寫作是為了回憶嗎?不光是為了自我回憶,而是與忘卻的痛苦作斗爭。因為忘卻是絕對的,時間的歲月的覆蓋性很強,很多過往的東西很快就沒有了任何痕跡,不論在何處,也不論是何人何物。所以,將平面性的“個人情感體驗”轉換為立體面的富有想像空間的“人性的感情”,這需要一種高度和胸懷,面對歷史的、面對文化的、面對個體以及集體的種種記錄。抓住了文化的要害,也就抓住了魅力的所在。對一座城市獨特的感情,最終是要通過一種共同享有的認同意識,才能凝聚起來。是的,廣州的林林總總,衣食住行,有不一樣的光彩和魅力。關注和思考,在尋常生活的體驗中,探尋城市獨特的魅力與韻味,才能挖掘出把握好廣州文化千百年來得以衍傳至今、得以與眾不同的底蘊。
文學的不斷改變主要在于真實性概念的不斷改變,生活是另一種真實,是真假雜亂和魚目混珠的。具有真實存在價值的只能是人的精神,只有進入廣闊的精神領域,才能真正體驗到世界的無邊無際。文學的真實應該是連接著過去和未來,而不是一個環境、一段時勢的普通故事。文學的現實、文學的真實是一種精神的真實、內心的真實。
冥冥中或許注定,廣州就是我的書寫命運,這座城市的蒼桑命運、歷史秘密和精神氣息,就是我的人文地圖,它的精氣神韻就深藏在我的骨子里,流貫在我的血液和氣質中,并且浸潤在我每天的生活、寫作、閱讀和生息吐納里,廣州,就是我寫作的“終極主題”,就是我永不滿足和重復書寫的“一本書”。理想肯定是折磨人的,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還有比文學更好的精神回饋嗎?反正這一切,足夠人忙活一輩子了。與其說是信命,不如說是認命。“一切的歸來都在先祖的翹望中,一切的離去都在先靈的護佑下。”但愿我的努力和虔誠,能在文字的表白中得到成全。
我的廣州,也許關聯的是地理上的我的故鄉、情感上的家園,或者是靈魂上的歌吟,比較具體,也可能因此而飄忽。因為,事實上,記憶中的那些托付,在堅硬的現實面前,大多已經無跡可尋了,我們只能指望永恒的念想,可能依稀可辨追尋的歸路。
而我的書寫,也許更與外面廣大的世界有關,我一直記住很多年前我對自己的承諾:可能的話,就走得更遠一些吧。所以,這些年我一直不停地行走,今后的那些年,只要有可能我也寄望自己能不斷地行走,因為,世界在不斷的上路中,總會有可能走向不斷的廣闊。這樣,我的書寫才能不斷地充滿更多的可能性,超脫于局限,超脫于固守,去挑戰另一種不可知,讓書寫的激情與愿望始終豐盈。
一如布羅茨基所說的:“正是極端的主觀性、偏見和真正的個人癖好才幫助藝術擺脫了陳詞濫調。對陳詞濫調的抵抗,就是可以用來區分藝術和生活的東西。”這里的極端主觀性、偏見和真正的個人癖好,如果獨立地看,多半不會認為是什么值得宣揚的好東西,可它們恰到好處是構成藝術、文學最重要的內在品質。
我想,我的主觀、偏見、癖好,都無疑是依附于對廣州的執迷不悟的表達上,也依附于我在行走過程中的領悟,這由此構成了我的書寫歷程和創作圖譜,并讓我重新開啟了自己的寫作生命,如是,我該是幸運的,也因此讓本就無法掙脫的平淡人生得以豐富和充實,得以有滋養靈性的家園和源泉。
一個叫子木的書店員,也是一個詩人說道:“給時光以生命”。那些事物以及那些經歷,在時間意義上重組流逝的記憶,在存在意義上投映出珍貴的證據。是的,打開時光這本書,注視人在其中留下的痕跡,里面的每一頁都有一個命中注定的我或者我們。作為一個癡迷于書寫的人,用書寫去傳達所親歷過的記憶、想像、、經驗、眷戀,或者原因以及力量,無需洞悉,也無需考量自己的生活,只需要接受與理解,然后寫下來,這就是生活對于書寫的全部意義吧。由此,通過思考肯定著時光,拓寬著生命,并冥冥中也許足以使自己觸碰到永恒的神奇力量。
“唯一真實的樂園是我們已經失去的樂園,唯一有吸引力的世界是我們尚未踏入的世界。”
體驗那種已知未知相互交融的奇妙,這同樣是我不斷地追憶以及行走的動力,好的東西在流逝,得時刻捕捉。此外,書寫也是為了更好地去猜想時光賦予每個生命的恒久命題,所收集起來的寶貴的記憶有多重要,可以回到自己視角中的獨特世界,回到自己的速度、領受乃至冥想。這就是給時光以生命,時間每時每刻都飛逝不息,而我們要給時光以生命,在思維王國中創造一個永恒王國,在流變中堅守某種不變,這就是任何時代都借此堅韌并強壯的書寫的價值與意義。這就是生命,也是記憶,而生命就是我們,是你,是我,是我們聚合、分離、出發、回望的種種。翻開時光的生命之書,記憶就會在此刻脫胎換骨,或者我們的過去、經驗,那些埋藏我們內心深處的熾烈而美妙的童話與夢境,都在打開書寫的魔瓶時重獲新生。
羅伯特?伯萊的詩,幾近是我這本集子寫作的道白《這么久你才到來了嗎》:多年以后,我向你步行走來。|你說:“這么久你才到來了嗎?”|我不能早些時候到來,我破舊的嘴唇|用它海綿狀的渴望,吞食那應該種植了的|想念的種子。我睡眠著,|尷尬而困惑。不誠實,我夢見了沙礫。|你悲哀中的眼睛并不發笑。|我說,我在多年以后到來了。
是的,我對廣州的書寫也是在多年后,在膽怯而又無法抑止的渴望中,終于開始了,也終于把那一而再的被打斷重新接續起來,時間苦短,繁雜的干擾又那么多,是時候不能再擱置了,為了一種愛,也是一種愿望,更是一種愿意擔承的壓力,這是美好的事情,當然也是沉重的事情,能對所愛的人與事,對你所愛的城市和家園,凝視著真心誠意地進行表白,這已經是足夠幸運的了。時光之外,軀殼也許不知所蹤,而思想與精神卻會在它的故園里徘徊,總是美好而又傷痛的愛,總會有有緣的人把這顆心捧起,繼續做夢、繼續說心里話。是的,對一座城市的認識與熱愛,就如同對一個人對一種愛好,唯一的方式,就是不抱索求地去愛、去守候,這是永恒的家園,也是永恒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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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梁鳳蓮,女。民進廣州市委常委,博士,廣州市社科院嶺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一級作家,已出版評論、小說、散文三十余部,代表作《容度之間》《城市的拼圖》《西關小姐》《東山大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