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煒如:失落的故居——“原鄉(xiāng)”散文之二
故居門前
熊熊烈火之中,鄰居一座西關(guān)大屋毀于一旦,我的故居也因此被殃及成了危房。歷經(jīng)波折而從原來的富庶之家變得一貧如洗的謝氏家族,已無力修繕祖屋,不得不把這座西關(guān)大屋出售給某國企,從而獲得改建后的租住權(quán)。在沒有相關(guān)法規(guī)可依的年代,故居被剝?nèi)サ貎r,對方僅需付給謝家一萬元的“上蓋殘值”,就把這座晚清時代的民居合理合法地?fù)?jù)為己有。當(dāng)父親和二叔從對方手中接過可憐巴巴的一萬元時,不禁老淚縱橫,從此,祖屋不再屬于謝家。時值公元1979年冬。
那是一個晦暗的早晨,仲冬的廣州寒氣逼人。謝家人齊齊叩別祖屋,一步三回頭,淚落滿衣襟啊!三十年來庇護(hù)了謝氏家族、為其遮風(fēng)擋雨驅(qū)寒避暑的熟悉的祖屋,將被夷為平地。作為謝家第三代長孫的我,此時心境的悲涼無以言表,我仿佛看到被拆卸下來的青磚、白瓦、橫梁、麻石、屏風(fēng)、木料等,橫七豎八地堆放在地上,似乎在隱隱地哭泣;我仿佛聽到打樁機“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震耳欲聾的聲音,好像在大聲呼喊“冇啦,冇啦,冇啦……”。
那一年,我阿爺用了兩千元港紙買來了這座西關(guān)大屋。阿爺原是田無半畝的南海農(nóng)民,抗戰(zhàn)前出廣州打工,苦捱十年,才賺下了一份產(chǎn)業(yè),成了資本家。后來政府搞公私合營,阿爺?shù)囊婚g商店和一個作坊被贖買,只留下這座大屋,謝氏家族祖孫四代就在此繁衍生息。
故居是坐北朝南的十九行瓦的三進(jìn)式深宅大院,外墻是光滑的水磨青磚,三寸多厚的大門前橫著一道趟櫳,趟櫳前掩著一扇雕花腳門。進(jìn)了大門就是門官廳,西側(cè)是門官神龕,東側(cè)是水井,正面豎立著高大的屏風(fēng),漂亮的滿洲彩窗凹凸玻璃鑲嵌其中,遮護(hù)著深宅大院里若隱若現(xiàn)的多彩生活。門官廳后面是寬敞的天井,以潔白的麻石鋪地,透明的云母片天窗可以左右開合,陣陣清風(fēng)吹拂而下。門官廳和天井構(gòu)成了故居的第一個活動空間,拜祭門神、洗滌被褥、養(yǎng)雞養(yǎng)兔、曬太陽等活動都在這里進(jìn)行。
那天,我下班回家走進(jìn)門官廳,看到我家的花貓正在腳門下面的趟櫳槽里抓來抓去,抓出一團(tuán)破碎的紙,一看是封信,郵遞員不小心把它扔到了趟櫳槽里,老鼠把它咬破,是這只蹲在門官廳看家的花貓把它抓了出來。我小心把它粘好,一看,是女朋友小玲的來信,約我去她家吃飯。我倆已經(jīng)兩個月沒有來往,心灰意冷的我以為要“掟煲”了,然而卻又舊情復(fù)燃,是這只花貓挽回了這段姻緣。翌年,小玲終于成了我的老婆。
頭廳高出天井兩級石階,石階由兩條長長的麻石鋪成,中間沒有一絲縫隙。頭廳以紅色階磚鋪地,與白底黑點的長條麻石形成一體。抬頭仰望,頭廳的前端東西兩側(cè)上部和中央頂部裝飾著木雕花飾,在高高的屋頂下連接成一個方形拱頂,十分雅致。頭廳是故居的第二個活動空間,是謝家人飲食、聚集、議事、會客、娛樂、學(xué)習(xí)的中心。
那年,大饑荒剛過去,“食”仍然是唯此為大的事,細(xì)路哥玩樂也跟“食”有關(guān)。那天,我們六兄妹在頭廳的長條麻石階上玩起了“煮飯仔”,六副小小的玩具瓦罉和風(fēng)爐一字排開,瓦罉里放了水和一小撮米,風(fēng)爐里點著了小柴枝。飯熟了,揭開瓦罉蓋,放進(jìn)一片大良牛乳(咸奶酪),一會,咸奶酪香和著飯香彌漫在寬闊的頭廳里。六個細(xì)路哥端起小飯罉,坐在長條麻石階上津津有味地吃著瓦罉飯。
正梁高高地架在頭廳屋頂,正梁之下是一座神樓,有雕花欄桿護(hù)衛(wèi)著“謝門堂上歷代宗親”的祖先神位。頭廳正面是一道帶滿洲彩窗玻璃的屏風(fēng),把頭廳與頭房隔開,屏風(fēng)下端雕著婆娑的綠竹。屏風(fēng)前橫臥著長長的紅木橋臺,橋臺下面是八仙臺,兩側(cè)各擺放著一張紅木太師椅。八仙臺下是“前后土地財神”的神位。這兩處神位是謝家人祭祀祖先和神靈的精神寄托之所。
那天,我們幾兄妹玩仆匿匿玩瘋了,上躥下跳,跑上神樓藏在雕花欄桿后面,又鉆到八仙臺下,藏在神牌旁邊,一不小心碰翻了神位,香爐灰灑滿一地。“陰功啰,你班百厭星馬騮仔吖,搞到神憎鬼厭啰!”阿嫲一邊念叨一邊把我們按倒在神位前的八仙椅上,結(jié)結(jié)實實揍了一頓屁股,“仆匿匿”變成了“打啪啪”。
頭廳西側(cè)是雕花酸枝鋼床、西式柚木餐柜,正中擺放著一張云石酸枝大圓臺和六張酸枝圓凳。柚木大書臺擺在西側(cè)最顯眼的地方,書臺上放著一臺英國寶樹牌收音機和文房四寶,還有顏真卿的《麻姑山仙壇記》、柳公權(quán)的《玄秘塔》等碑帖,都是阿爺收集的清末版本。我們兄妹幾個就在阿爺?shù)谋O(jiān)督下在大書臺和大圓臺上做作業(yè)、練毛筆字。這是故居中的學(xué)習(xí)和文化園地。
阿爺手里拿著一把木尺,站在大書臺旁邊,盯著我一筆一劃地臨摹《麻姑山仙壇記》碑帖。“烏頭仔記住:腰要挺直筆要抓直抓緊,對正個鼻哥,手掌要中空,咁樣寫啲字先致有力嘎。”我聽著聽著、寫著寫著,一不留神,腰就彎了,筆就歪了,阿爺毫不客氣,手起尺落,“篤篤”,木尺就敲在我的腦殼上。哈,阿爺就像電影中的卜卜齋老先生,他只讀過幾年卜卜齋,卻寫得一手好字。
頭廳東側(cè)放著酸枝靠椅茶幾、勝家牌衣車、華生牌風(fēng)扇。墻上掛著鑲酸枝鏡框的齊白石的蝦、雞、鳥、魚等作品,雖說是贗品,卻也很雅致;頭房里有留聲機和唱片柜,爸爸媽媽收藏了幾百張黑膠唱片,貝多芬、柴可夫斯基、斯特勞斯、莫扎特、何占豪、馬思聰?shù)热说淖髌窇?yīng)有盡有。這些裝飾和音響形成了那個非常年代難得藝術(shù)氛圍,它是謝家人為之陶醉的藝術(shù)空間。
故居頭廳的滿洲彩窗玻璃屏風(fēng)前的二叔(此時屏風(fēng)前的橋臺和八仙臺已被抄走)
那年,文革“破四舊”狂飆瞬間就卷到了祖屋。當(dāng)我從學(xué)校回到家時,頓時傻了眼,故居被紅衛(wèi)兵抄了個底朝天:門官廳和二廳封閉的兩口水井被撬開,阿嫲說,他們要看看有沒有地下暗道;厚厚的夾墻被掘開,阿嫲說,他們要看看有沒有藏著變天賬;天井的白麻石被撬開,他們要看看有沒有藏著發(fā)報機;所有搬得動的酸枝紅木家具,說都是“四舊”,用兩臺大卡車全部運走;頭廳掛著的幾幅酸枝框架的字畫被砸爛,門官廳巨幅屏風(fēng)的滿洲彩窗玻璃被敲碎,說是“封資修”;幾百張黑膠唱片被砸碎,說是大毒草;西服、旗袍、長衫被剪碎,也說是“四舊”;金銀首飾玉器和阿爺可憐的公私合營定息存折全被抄走,說是剝削所得……。直至抄得家徒四壁啊!
正梁漆成紅色,用紅布吊著一個窩籃和一本光緒年間的通勝,阿爺說,那是原來的屋主在上梁儀式時掛上去的,要圖個吉利。承托著瓦片的木椽和橫梁都漆成黑色;瓦片全部粉刷成白色,間有采光的玻璃明瓦,沒有天花板吊頂;內(nèi)墻全部是青磚,沒有批蕩。頭廳顯得古樸、寬敞、明亮、宏大,聲音傳播流暢,共鳴效果和諧。
盡管還是在文革期間,但謝家的私伙局今晚又開局唱嘢啰!頭廳和天井坐滿了朋友和街坊。我?guī)煾凳菑V東音樂天王何大傻的首徒,他頭架擔(dān)綱拉高胡,我細(xì)佬拉南胡,我打揚琴,我堂妹彈秦琴,組成了一隊四架頭小樂隊。開場曲《旱天雷》玩得鏗鏘激越;唱平喉的舅父是粵劇團(tuán)文武生,他的《珠海丹心》高亢昂揚;唱子喉的妗母是花旦,她的《荔枝頌》嚦嚦婉轉(zhuǎn)。此刻,頭廳的梁宇之間流淌著美妙的粵樂之聲,余音杳杳啊!
頭廳后面是頭房、二廳、二房、尾房、廚房、廁所、沖涼房,一條涼風(fēng)習(xí)習(xí)的青云巷把這些帶有私密因素的空間連接起來。一座帶立柱欄桿和蘑菇扶手的木樓梯通往二樓,二樓的客廳面向一扇寬闊的風(fēng)雨窗,窗外是木制的天臺;兩個左右對稱的耳房前面是一道雕花木屏風(fēng);二樓還帶一個閣樓。這是祖屋的第三個活動空間,是謝家人休憩、秘語、梳洗、廚廩的靜謐之所。
文革前我是個高中生,和堂弟兩人住在二樓的閣樓上。堂弟喜歡抱著花貓睡覺,花貓也喜歡尾隨堂弟到小閣樓來玩,喜歡用鋒利的貓爪把床下的樟木大櫳抓得“咯咯”直響。平時我并沒有注意大櫳里裝著什么衣物,那天,出于好奇的我,打開大櫳一看,嘩,整櫳都是電影里才能看到的長衫、禮帽、虎皮長袍、西裝、旗袍,怪不得大人們從來不打開它。那個年代,要是女人穿旗袍,男人穿長衫西裝,就會被看作地主資本家,人們甚至?xí)@呼:“南霸天回來了!”
文革期間在故居的頭廳開局唱戲,作者在演奏揚琴
翌年,故居的地基上,一座七層高樓拔地而起,故居徹底地被抹去。謝家人極不如意地租住上了新樓,可是故居的身姿卻時常縈回在我的夢里。盡管它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然而夢中的故居卻是朦朧之中透現(xiàn)出殘缺之美。
老街之中,像謝家那樣無奈地泣別故居的人家還真不少,而至今仍然安居西關(guān)大屋的人家卻是鳳毛麟角。千里搭長篷,天下無有不散之筵席啊!由此,我不禁思忖起我的那段“門官廳軼事”:我屬鼠,老鼠卻咬破了小玲的信;小玲屬虎,虎是貓科動物,花貓卻抓出了小玲的信,挽回了這段姻緣。這個巧合意味著什么?意味著宿命!許多世事都是宿命引起的:我的俗世姻緣如此,故居的前塵后事也是如此。
多年之后,門官廳軼事中的那只逗人憐愛的小花貓變成了老花貓,最后不知所蹤。為此,我和堂弟都不禁哀嘆不已……。然而,就在當(dāng)年的一個秋夜,堂弟又抱回來一只圓頭圓腦的小白貓,當(dāng)天晚上他又像過去那樣抱著貓咪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對此,我若有所悟:是的,哪怕是世事萬變、宿命弄人、貧富無常、禍福難料,日子總得過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