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鳳蓮：星光璀璨

　　星光閃耀的夜晚。那是小時候的夏夜。風從星星的小嘴角一哈一哈地溜出來，滑過榕樹上招搖的枝條，滑過小街小巷里用水潑濕的麻石地面，一撲一撲地撩撥著竹席藤椅上納涼的大人小孩的衣衫，街燈綻放著溫和的笑容，而頭頂的星星，卻一閃一閃地耀眼，誰都想忍不住跟它說說悄悄話，星星會靜靜地整夜眨動著眼睛，善解人意地聽著。此刻，所有的喜悅都來自那些星光。

　　那是20年前在貴州扶貧時到達的山里，那個叫做石阡的小鎮，有鋪著油亮油亮的青石板的老街，有上了歲數的石橋和大樹，那些臨街的木房子，樓下的店鋪，樓上的人家，不多的人家的房屋亮著燈，沒有游客、沒有行人，只有一家小店賣著熱辣辣的米粉，只有滿天的星光和蒸騰著熱氣的灶上的柴火。坐在小桌前的小板凳上，抬頭，只有星星是時間忠誠的老友。路面上，有依稀的月影。

　　那是向往了多少年的壩上，那個通稱為圍場的大草原，那個叫烏蘭布統的廣袤的曠野，遠處是起伏的山巒，近處是任性的起伏的山崗，五顏六色的草甸在山頭與洼谷里變幻著容貌。秋天的雨下成了小雪，雪后的黃昏，嘩啦一下把幕布一抖，就抖露出漫天的紅霞，次第層深，仰起的頭快要跟紅云親吻了，可在眨眼閉眼間，這絢麗的一幕不知被誰折扇一般地收攏，隨之變魔法似的，撒下銀鉆一般的星星，此起彼伏地閃爍著，在天地合圍的野地里，造出一個童話的世界。

　　那是在15年前的荷蘭，第一次的歐洲游歷，知道文森特·梵高，來前在書柜里翻出他那泛黃的傳記。然而，荷蘭的雨、荷蘭的風車和木屐，遮擋了他的色彩，除了郁金香的濃艷，不知道他燃燒的顏料，一遍一遍地涂抹著他的激情、他的才華、他的愛，他沒人知曉也無人愿意理會的愛，對天空、花朵、人，特別是星空。

　　《羅納河上的星夜》，連流水都能濺跳出光影。我無端地想著家門前的那條珠江，那個被本地人稱呼為“海皮”的江畔，長大的日子在江邊玩耍，原來是在觸碰著來自遠方的大海的皮膚，多么浪漫溫情的比喻哦。

　　“沒有某一種瘋狂，看不見美。”這就是梵高的《星空》，變幻的、美妙的、不可測的征象，在繁星的夜幕上，在明暗之中，在閃爍與沉陷之中，在燃燒與寂滅之中，好像有什么傾注而下，把所有的晦澀炸裂開去，滔滔的一生就這么被沖涮著。

　　梵高的星空，或者此時的星空，讓黑夜有了一點點持續不斷地閃爍的銀光，脆弱無力的自己就多出了一個自己。而安靜下來，就配得上這滿天的星辰了。

　　星空是孤獨者溫暖的臂膀，也是無助者寬厚的擁抱。然后，就會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是的，熱愛這個世界時，才真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這就是意義。是荷蘭故國留在腦海里的記憶，還是大溪地的星空?梵高用他瓷器一般的眼眸，所捕捉到、所臆想到、所描繪到的星空，瓦藍色的、寶藍色的、夢幻的、囈語般的。

　　那時候文森特的際遇遠還沒那么發燙，那時候他還沒被如此隆重和反復地傳誦。甚至那時候，我只知道他寂寂無聞的生前凄苦，苦得只能燒灼自己的內心來捂熱饑寒交迫，苦得只能割掉自己的耳朵，而永遠呆在自己的世界里。

　　然而，也是歷經了多少的輪回后，我才能感應到他有那么超凡脫俗的星夜，那么絕望的星夜，一如殉情的愛，一如最后焚燒自己的火種。

　　愛忍無可忍。而熱愛就真的是忍無可忍，舍生忘死，前赴后繼。

　　仰望星空的時候，畢生難忘的時光便霎時開啟，最珍貴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誰，而是這刻的時光本身。

　　這是你內心需要喚醒需要宣泄需要滋養的生機。

　　這是無需奢求什么人施舍給予的安慰和愛撫。是的，就這么簡單，就這么驕傲，仰起頭，仰望星空，眼前的光景從此不一樣，心情慢慢地變得不一樣，明天的日子從此或許不再一樣。

　　誰帶走了那個叫文森特的生命，誰又給那個大名鼎鼎的梵高帶來斑斕的色彩，和夢幻一般的圖景，和他原本就那么美好的生命——才華、激情、胸懷、想象力、技法、一切原本屬于他自己的，可以純真到底的，可以永恒的創造力。

　　身世凄涼，說的就是這樣的懷才不遇，說的就是這么的脆弱而且不堪一擊，在冷硬的現實面前，誰給這才華、這與眾不同、這癡絕的投入以關注、以喝彩、以機緣，甚至是起碼的禮遇和同情呢?

　　絕望的星夜原來承受著那么多的故事。只有時間，寬宏大量不動聲色地把一切藏起來了。我從醫院里跑到現如今的壩上的星空下，就是為了醒悟，就是為了明白，然后放下嗎?

　　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星空是這樣的浪漫，也是這樣的恬靜，一如英國，好幾年前的英國，月光下的鄉村，有銀鉆一般的星星，那是華彩的綿緞，揭幕后，就是琥珀般的晨曦，一切都美妙得不可言傳。此時，我用那么多年的領悟，那么些瑣瑣碎碎的經歷，才懂得，這個文森特的故事，要訴說的、要思索的、要苦悶和要承受的，甚至是要用生命去抵抗、去償還的故事。

　　時間都去哪里啦?過去了那么些年，命運竟然如此地重復著、輪回著，在這個人、那個人的軀殼上應驗著，甚至復生著。

　　真正感到失落的事物，比如愛，比如正義，比如時間，永遠都不夠。“冬天從這里奪去的，春天會還給你”，海涅說過的話，當真嗎?春天是一場盛大的嘉年華，而感到激動又害羞的雨，總會及時趕來，再把封閉在繩結里的風解開嗎?

　　是的，這就是節令，這就是四季的輪回，雪下完之后，是晚霞滿天，接著登場的，是星空閃爍。裝滿著無邊無際的夢想，這是一個灌滿了美妙的時節。天色黑下來，而一切被收藏在白天里的秘密才剛剛開始揭幕，以便在不可思議中把你帶去遠方。

　　這是你跟詩情畫意約定好的時間，星空越遠，你的夢境越盛大。或者那個靈魂和精神的空間里滿是斑斕油彩的文森特·梵高，已經感覺到自己的生命無所不在，就像遙遠的邊界，就像在星空。星光，在黛墨無邊的夜晚，總是會閃耀的。它或許不照亮什么，只是綻放著自己，一閃一閃的光亮，在訴說著什么。也許，沒有人聽見，也或許，沒有人想知道它的故事。然而，星光還是會出現在夜晚，只要有天幕，只要有無邊的曠野，只要有鳥吟或者蛙鳴。

　　每個人都對應著天上的一顆星嗎?每個人是一顆星嗎?抬頭向蒼穹的時候，會看見自己嗎?會聽見自己的心聲，在訴說著屬于自己的故事嗎?哪怕沒有人愿意聽見，哪怕沒有人愿意懂得。然而，星光，還是在無垠的夜空里閃爍，一直在閃爍。星空為誰保存著某種珍貴的執念，成為照亮自己腳下的一圈光影?那個在星夜里靈魂奔跑的人，那個將星夜當成盔甲去扛過生命的艱難之路的人，是你，也是我。星空既安慰了過去，也安慰了未來。每一顆星星同情夜晚，如同每一盞燈同情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