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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鳳蓮:情語廣州—茶

                信息來源:民進(jìn)廣州市委會 時間:2018-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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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能不說到茶了。這壺茶,不僅侍候著廣州人的晨起暮落,更圍繞著廣州人的生計(jì)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廣州的市井生活就在這壺茶的淺斟低酌中鋪排開來。太平盛世的時候,那分熱鬧嘈雜就張揚(yáng)進(jìn)濺開去,時世緊張的年月,那分嗜好習(xí)性就自家內(nèi)斂品咂著,于不炫耀示人中自得其樂。這壺茶也算得上是年深日久的,從一個世紀(jì)初一打旋就轉(zhuǎn)到另一個世紀(jì)初了。我并不確切地知道廣州人喝茶的歷史,卻準(zhǔn)確無誤地明白喝茶是廣州人的標(biāo)志,不知不覺中,它成了廣州人的一個符號,成了廣州人情性的一種象征。

                  廣州的茶樓遍布,或是通衢要道,或是人口聚集的大街馬路,大有大的氣派,小有小的格局,氣派的會筵開幾十桌,餐車穿梭,人頭攢動,簡陋的則見縫插針地?cái)[滿了桌子,不變的依然能攏住人氣,依然是噪音蒸騰熱鬧簇?fù)恚蛔兊囊廊皇悄菈夭瑁貌栌泻貌璧臎_泡,簡單的也有自在的斟飲。

                  記憶中的茶樓多是老字號,有著絕妙的書法招牌,都是老式的。茶樓的卡座上,聲浪隨著水汽和人聲在頭頂忽聚忽散著,溫馨散漫潛逸,人情滲泡消融。熟人的面孔,熟悉的情趣,一壺茶從濃沖到淡,或是從淡續(xù)加濃,加注了多少回水,一盅兩件也好,精美的點(diǎn)心燒賣也好,心思消遣到差不多了,也該是品咂到時候了,就站起來埋單,然后各忙各的營生。這是阿嬤那輩老人,甚至是父親他們后來消磨時日的一種方式、一種心情、一種姿態(tài),這跟排場和揮霍無關(guān)。如果說這是一種風(fēng)俗,似乎也不妨說這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從中大概是可以杜撰附會出那么一種生存哲學(xué)的。在沖泡斟酌中,茶一口口品著,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談笑著,也可以靜穆,也可以冥想,更可以隨意發(fā)呆,心思忽聚忽散地過濾著。日子鋪攤開來,有更多的清醒從這頭逡巡到那一頭,該明了的明了,該含糊的含糊,待到主意已定,心思澄清,那粵式的茶點(diǎn)小菜,熱乎乎地纏繞著腸胃,天天如此,就天天沉積成一種迷戀,歷練成過日子的用心了。有那么點(diǎn)閑適散淡,有那么點(diǎn)無為有為,酌茶自品中,形式是舒緩的,絕對的隨意自如,在意的是心思的從容淡定、胸有成竹。然后,然后,過日子也好,待人接物也好,謀事處事也好,該有的分寸都有了,該有的想法也清晰到位了,收放的尺度就看自己如何把握了。

                  我不能不猜想,我們的祖輩父輩,是否把飲茶這種儀式,當(dāng)成了一種修煉,在這樣特定的氛圍與氣息里,讓自己變得更加的平靜和舒展,最后的境界當(dāng)可說是厚積薄發(fā)、看似無為實(shí)則有為,而命定的人生在每個人前行的路口等著,每個人只需走上前去,只是這迎接的用心和技巧,才使結(jié)果有了差異、明暗或者好壞。慢慢地,這種修煉就會潛移默化地成為生存的哲學(xué),寵辱不驚也好、淡然面對也好,多少也透露出本地人獨(dú)有的氣度和胸襟,有為時就呼風(fēng)喚雨,無為時就守住日子,一盅兩件一日三餐總是不能少的。這其中,很難說沒有文化的成色在起作用,本土文化的影響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化合著一種叫作一方水土一方情性的生存意識,或進(jìn)或退都以拿得起放得下的。這其中,慢慢就可以過濾出堪可稱之為濃淡自適的瀟灑了,活得自在,活得進(jìn)取,更活得隨意,還有什么比這更能俯仰天年的?

                  所以,廣州人籌措辦事商討定奪,喜歡選擇在茶樓食肆里,所謂斟酌把盞中,一切都可以落到實(shí)處了。此時,場景是閑適熱鬧的,并不劍拔弩張,氣氛是融洽的,可諧可莊,心情是淡定的,可收可放、可俯可仰。廣州人的精明,就在于這種以退為進(jìn)、皆大歡喜的雙贏中,萬事好商量,也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了。以茶況味,就是一種融洽的狀態(tài)、相諧的狀態(tài),彼此都盡著力,朝向那個共同的方向。無為有時就是一種有為.而有為最自我保存的得體方式,就是斂藏在無為的心情里,盡心盡力了,也就無愧了,也就自足了,形如品茶自知,盡在不言中。遺憾的是,這自然少了霸氣和豪氣,相催與相逼的極限,才會有刀光劍影,也才會催生義薄云天或是蓋世豪情。廣州人的成事生意經(jīng),一如茶道的不溫不和,總是徐緩漸進(jìn)的,戲分不足,自然就沒有激越情懷了。雖說如此,事情卻絕對能一件件地辦成,不經(jīng)意處,就成就了大事,即使沒有火花四濺鋪墊,可也是十分的經(jīng)看和經(jīng)用,絕對不可小覷的。

                  我不能不想到一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也是一個很值得探究的存在,那就是關(guān)于粵商。和其他的商系派別比較,粵商因?yàn)樘貏e了,也許也就很容易被忽略,是因粵商劍走偏鋒,沿用的也許不是經(jīng)典的經(jīng)世致用之道。這其中,和地域文化有多少的關(guān)系,和飲茶與情性又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實(shí)在是一言難盡,恐怕也不會空穴來風(fēng)。我愿意相信,兩者冥冥中,總有什么是氣脈相通,甚至是相諧的。于是,茶與人、茶與事也就不可等閑視之了。

                  所以,廣州人人情酬酢禮儀往返也喜歡挑選在茶樓食肆進(jìn)行,那里的熱鬧嘈雜輕松自在口腹自樂,本身就是喜慶的、熱情的、心無掛礙的,什么煩惱傷心不快都可暫時撇開一邊,人生雖不是及時行樂,可說到底也該是心存坦然地過完命定的日子。輕松是一只小舟,可以渡走一些艱難和不易,在這生存的泅渡中,盡可能地少一些沉溺和波折。面帶微笑、怡然自得也算是一種輕松的感恩方式吧,日常的所得與所失,都是在垂顧之中,豁達(dá)中的灑脫,豁達(dá)中的拿得起放得下,一杯茶把或能過濾的都過濾了。在茶的沖泡斟飲中,廣州人的情性少了些粗硬,多了些舒緩,信俸上善若水,以柔克剛。大事能細(xì)水長流,蓄勢而發(fā),小事能含糊隱忍,不糊涂處裝糊涂。那種暖昧與不清爽,像此地的季節(jié)一樣,沉緩而不分明,遠(yuǎn)沒有淋漓盡致大江大河的離揚(yáng)與激越,也就難以誕生悲歌和鏜塔之音。就像一壺老茶,到了最后,成色都疲軟了,可味道也還是有的,就那么將就著吧。嗜好的認(rèn)同的東西,是有很多權(quán)宜之計(jì),更有很多得過且過的理由守著。有時候我不得不想,這茶或茶道,是成全人的習(xí)俗,還是讓人越發(fā)模棱兩可的道具,把玩得上癮了,有可能就是物非物、我非我了。

                  到了這分上,該是可以有些禪悟,也該是可以上升到哲學(xué)思考的層面吧。作為此中生活情趣以及習(xí)俗的文化背景,向來是應(yīng)該作更深入的追問,只有探尋,才能悟道,才也有望提升。不然,活著也好,茶與人生也好,也僅限于落花流水的一道風(fēng)景,過眼煙云處,依然不解其中深意,恐怕就辜負(fù)了這種習(xí)俗的衍傳流播。

                  至于我一個人的茶滋味,大概就要追溯到很小的時候,追溯到袖阿嬤領(lǐng)著.幾乎喝遍了廣州那些有名的茶樓,追溯到寒冷的冬天父親用小炭爐溫茶,追溯到炎熱的夏天父親用濃茶解暑。勤快和愛清潔的母親總是或在廚房或在水龍頭邊忙碌著,一家人的飲食起居,用一個好母親的肩膀扛起來的時候,那是難以稱得動的負(fù)重。母親把一天里附著在時間里的瑣碎和累贅抹干凈,把一種清爽塞在我懷里,讓我念書。我在家里的某個角落里捧著書本,感,感覺是既替自己也是替熱愛閱讀的母親讀書。父親的紫砂茶壺?cái)R在小炭爐上,溢出來的茶汁發(fā)出嗞嗞的聲響。屋里的寒氣霧狀低回,我捧著一杯開水暖著手,走到父親跟前,他專注地把兩滴濃濃的茶汁撞進(jìn)我的杯里。那茶汁濺出一點(diǎn)水花,俯沖杯底,跟斗一翻一個旋身,,頃刻沿杯壁彌漫開去,茶是紅茶,此刻,那透明的玫紅是那么的精瑩潤澤,有那么些沉潛。卻又沉潛得透明,我的神恩晃動了一下.小心地嘬了一口.已經(jīng)是有了茶意的,全然不不同于自開水的清寡,何況,城里的自來水難免有漂白粉的異味。從此,我的胃只專注于紅茶,尤其是一杯熱騰騰的紅茶,那是暖胃且又暖心的。我嘗試著用一年年疊加的成熟,去領(lǐng)悟茶的況味,竟然也是韻味悠長的。

                  不用上學(xué)的日子,清晨,窗外還蒙蒙亮,習(xí)慣了早起的阿嬤已經(jīng)梳洗停當(dāng),坐在我的床邊輕輕地喚我起來,輕輕地哄我跟她去喝早茶。我乖乖地讓她的手包著我的手,拖拖拉拉地跟著她往外走,昏暗的街燈和我一樣睡眼惺忪,屋檐上有輕紗一樣的霧靄,夜露沾在青石板上,濕漉漉的,街巷在剪影影里浮出輪廓,像一幅汁水淋漓的嶺南水墨。一口熱熱的濃茶—的濃茶讓我打了個激靈,茶能提神養(yǎng)氣,阿嬤說。嗜好飲早茶的阿嬤像泡在一種安詳里,她在那個熟悉的茶樓坐在天天坐的老位置里,和左鄰右舍打著暖暖的招呼。吃早餐和喝早茶不一樣,這早茶是用來養(yǎng)命的,阿嬤自言自語地說。半個多世紀(jì)的日子,一個女人所有的豐足和悲苦都嘗過了,阿嬤這么說肯定有道理。那時我不懂,可我喜歡捧著那杯茶發(fā)呆,喝一口,那茶味在齒頰里纏得更緊。

                  有了開始,只好耐下心來等著漫長的結(jié)束,或許那結(jié)束已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內(nèi),可這一大段過程,有茶來沖泡,我想該是諳然一些此中況味吧。誰說過過程的意義不在結(jié)局,而在感覺,又想起那句有點(diǎn)拗口的歌詞“等待是一生最初蒼老”,宿命擊中了許多靈魂,等待真的會讓人以百倍的速度蒼老直至死去?回想老阿嬤近百年的一生,我不太相信,即使等待沒有方向,其實(shí)也不需要結(jié)局,只是要一種心境,就像獨(dú)自斟酌時的氛圍。阿嬤與茶,是否便是與宿命的約會。我不知道我該赴什么宿命之約,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我不能等待自己。

                  現(xiàn)在,很多的時候,我自斟酌。幾乎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煮開水泡茶。一杯茶捧在手里,是有暖意的,一口茶含在嘴里,是有回味的,這就足夠了。廣州總是多雨,廣州的濕度總是能讓人看得見茶氣在杯口裊繞,若是雨滴淋漓,若是有風(fēng)撞著窗玻璃,這時就很容易,順著那縷茶香遁入冥想的。有那么一刻的失神走神,有那么一刻的酣然沛然,這忘情也算當(dāng)值吧。借得浮生半杯茶,不是詩意也勝似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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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鳳蓮,女。民進(jìn)廣州市委常委,博士,廣州市社科院嶺南文化研究中心主任,研究員、一級作家,已出版評論、小說、散文三十余部,代表作《容度之間》《城市的拼圖》《西關(guān)小姐》《東山大少》等。

                作者:文藝基層委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