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鳴曉：變遷

　　我生在廣東一個海邊的小漁村。這里的人世代打魚為生，為趕早市，基本是半夜出海，早上十點左右回來。阿爸是打魚高手，憑風向，海流的顏色，浪的差異，就能辨別不同的漁汛，使用不同的魚網(wǎng)(不同的魚要用不同的網(wǎng))，往往瞅準了，一網(wǎng)下去，十有八九收獲不菲。阿媽跟村里絕大多數(shù)女人一樣，在家洗洗刷刷，操持家務(wù)。

　　聽老人們說，文革期間，所有網(wǎng)到的魚都要上交生產(chǎn)隊，每家每戶分一點，頓頓吃蕃薯粥……幸慶的是，文革結(jié)束三年后，我就出生了，基本上沒吃過什么苦，家里的經(jīng)濟雖有好轉(zhuǎn)，但也不算景氣。八十年代初，海邊的一些人鋌而走險去走私，來錢很快。打魚呢，價格攥在魚販子手里，賣不起價。到上學年齡了，我央阿爸帶我去報名，他卻說：“女孩家念書有什么用?長大了要嫁人的，還是別糟蹋家里的錢……”我哭了很久，阿媽心軟了，到廟里去拜媽祖，回來煞有介事地對阿爸說：“我算了一卦，說給女兒去識點字沒壞處……”篤信媽祖的阿爸一聽，說：“去上學吧，認點字也好。”

　　一轉(zhuǎn)眼，我小學畢業(yè)了，以優(yōu)異的成績被鎮(zhèn)上中學錄取了。阿爸皺著眉：“你看看，我們村有幾個女孩子上學?你還讀了六年整，已經(jīng)很不錯了。家里房子也沒錢蓋……我知道你聰明，但是你要體諒阿爸呀!”唉，九十年代了，當時走私抓得嚴，漁民都倒回來打魚，漁販子乘機壓價，錢更不好賺了……都說改革了，阿爸怎么還不開竅?見我想讀書想瘋了，阿媽背著阿爸,跟親戚借了些錢，把我送進了鎮(zhèn)中。為此，阿爸氣得一個星期不和阿媽說話……

　　九二年鄧小平南巡后，村里外出謀生的人開始多了起來，大都跑到深圳去做生意，一回來就帶來外面翻天覆地變化的新信息：“唉呀，沒去過深圳可惜了呀，原來清一色的小樓群，淡藍色，淡粉色，這新著呢，拆!蓋起的高樓那個氣派呀……”“鄧小平說了，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們也想想新辦法，看怎樣才能富起來?”阿爸動心了，跑了一趟深圳找村里人，興高采烈地回來了,跟我們宣布：“從現(xiàn)在起，我打的魚直供深圳，還要聯(lián)合幾家人，合租一個車過去，降低成本，擺脫本地魚販的控制。聽說深圳人多，本地的魚不夠供應(yīng)……"這步棋子一走，家里的經(jīng)濟開始好轉(zhuǎn)了。每到寒暑假，阿爸都喊我?guī)兔y(tǒng)計，算成本，分利潤，全辦得妥妥貼貼。阿爸笑得合不攏嘴，逢人就說：“看起來還是知識有用，讓妞讀書對路了……"我對阿爸說：新聞上說了：“改革開放要深入呢，致富的路多了……阿爸，你帶動二叔他們一起致富啊!”阿爸一拍大腿：“對哦，你二叔，三舅在外做生意被坑了，窩在家里難受，不如在深圳弄個門面，我們的魚直供他們好了!”

　　阿爸開始看新聞了，開口閉口改革啊……村里打了水泥路，許多人家都蓋了新房。高三時，他居然鼓勵我去考大學!我從沒見他這么嚴肅過：“妞啊，現(xiàn)在看來，愚昧要挨窮，沒知識沒文化，像你二叔，三舅一樣，被坑了都不知道……你去讀多些書，幫阿爸多想些點子致富。”我呆呆地望著他，努力琢磨“滄海桑田”這個詞的含義……

　　進入大學已換了個世紀了，電腦開始出現(xiàn)并很快流行起來。我真是眼界大開!貪婪地瀏覽，思索，大膽地設(shè)想……我對阿爸說：“家鄉(xiāng)的港口變淺，魚越來越少，休漁期越來越長，弄得深圳那邊都斷了貨。而深圳那邊的魚越來越高價……現(xiàn)在改革進一步深入，報批手續(xù)都簡化了，又快捷，爸你不如在淺海灣一帶建個養(yǎng)殖場，憑你對魚性的稔熟，一定有得做的。”阿爸兩眼放光，連聲說道：“妞啊，這休漁期是我一直苦惱的呀!建個養(yǎng)殖場，可以填補這個損失，好，太好了!唉，世事變遷，這改革對人的學識要求也越來越高了，你是女孩，本事卻比你那些哥哥還大，看來老祖宗的說法要過時嘍……”

　　回望小漁村一幢幢新蓋的樓房，寬敞的水泥路，新建的圖書館和老人活動中心，我真不敢相信：這是我小時看到的那只有低矮的房子，爛泥路的小漁村嗎?再想想阿爸從阻撓我讀書到鼓勵我讀書，這巨大的變遷不是緣于改革又是什么呢?

　　一陣風吹過，我的心里透亮透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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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譚鳴曉 惠州市第二中學辦公室副主任，民進惠州市二中支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