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煒如:煒如碎琴
四十六年前初學琴藝的作者在演奏傳統揚琴
在一個傳統四架頭小樂隊出色演奏的視頻中,演奏者有我的朋友黃振興,他的高胡玩得出神入化,音色嬌俏幽美;揚琴依然是傳統揚琴,演奏者使用軟竹技巧,更適合表現柔和的傳統粵樂;高胡、揚琴、洞簫、中阮的聲音融合得非常和諧;粵樂特有的“加花”技巧運用得恰到好處,令全曲顯出亮色。悠揚而又有點幽遠的粵樂《花間蝶》的理想效果出來了,吸引我癡癡迷迷地聽了三遍,繞梁三日啊!癡迷之中,揚琴富于魔性的樂聲,撩起了我與“揚小姐”的一段未了情緣。
那年,公社文藝隊調來了揚琴樂手黎建能,我與他同住一室,悠揚清脆的揚琴聲不絕于耳,我被深深地誘惑,從此戀上了這位“揚小姐”。知青回城后,我敬拜東山曲藝團樂師蔣澄江為師學揚琴。蔣師傅號稱是粵樂四大天王之一的何大傻的首徒,揚琴、木琴、高胡、昔士風等無所不能,尤以揚琴和木琴為最精。他從持竹手勢、音階位置、打弦力度等最基礎的技能教起,教到軟竹技巧中的單竹、齊竹、傍竹、輪竹、顫竹、刮竹、撳竹等多種竹法。在一對一的嚴格教學中,不到一年,我就熟練掌握了這些技巧,先后學會了《旱天雷》《雨打芭蕉》《獅子滾繡球》《驚濤》等三十多首粵樂名曲,半斜著雙眼也能熟練演奏。師傅還以他的頭架高胡領著我的揚琴,為平喉和子喉的粵曲演唱作伴奏,教會了我《昭君出塞》《山伯臨終》《沙田夜話》《東湖春曉》等十多首傳統粵曲的伴奏技巧。我還學會了精密復雜的揚琴調音技巧。在一年多業余時間與“揚小姐”耳鬢廝磨的熱戀之后,我總算學成出師了!
四十六年前作者使用的正式出版的曲譜
出師后我又自學由揚琴教育家陳照華老師首創的“廣州十二平均律揚琴”,從掌握橫向排列的4個八度的音階位置,到掌握硬竹竹法……等,我都無師自通。后來又得到市少年宮揚琴教師廖剛的指導,學會了《織出彩紅萬里長》《雙手開出幸福泉》《喜開鐮》等十多首高難度樂曲的演奏。我得意洋洋地參加各種演出,并充當琴童們的揚琴調音師,直到當了師院教師之后還樂此不疲,延續著與“揚小姐”的熱戀。
然而,樂極生悲啊!許多年之后,我突發腦出血中風癱瘓倒下,經康復治療后留下了后遺癥,右手殘廢,再也不能演奏揚琴了。當我終于明白,我所有的琴藝在那一瞬間已全部化為烏有的時候,當病情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再也不能“撫摸”我心愛的“揚小姐”的時候,禁不住悲從中來,涕淚縱橫。
從此,我見不得別人演奏揚琴,聽到揚琴“叮叮咚咚”的樂聲,我就連忙捂住耳朵趕緊離開,甚至與音樂廳絕緣。我在師院的一位學生,也是揚琴教育家陳照華老師的學生,她的畢業演奏會被我拒絕參加,原因是看到她演奏揚琴,我的心就仿佛驟然停止跳動,非常難受。多少回夢里,我夢見自己雙手靈活地掄起雙竹,高難度的揚琴曲《土耳其進行曲》的旋律,從我手中流出。似夢非夢中,我試圖揮動右手,卻發覺右手依然麻木,依然無法抬起。猛然驚醒的我,又陷入了深深的悲愴之中,“揚小姐”依然安靜落寞地躺在琴盒里。
悲愴之中,我多次想起了伯牙碎琴的故事,總覺得“琴碎”就是我親愛的“揚小姐”的歸宿,要和“揚小姐”作個了斷的念頭在腦子里盤旋了很久。終于有一天,我下定了決心,把我心愛的星海牌揚琴搬了出來,閉上雙眼掄起大錘強忍悲痛,一錘砸下去,砸在了布滿了五排48個象牙琴碼和上百條高低音琴弦的面板上,“哐當哐當”,揚琴發出了一聲怪叫,頃刻之間就已碎裂。我和“揚小姐”的未了情緣被我親手砸斷,從此痛別了“揚小姐”。
四十六年前作者的手抄曲譜
我自演自賞的“碎琴之劇”,究竟是為何呢?伯牙碎琴是因為知音鐘子期溘然長逝,哀嘆知音難覓。我舉錘碎琴之際,意識卻陷入了一片朦朧之中,只有一種難以抑制的悲情充溢著心胸。然而,碎琴對于我又意味著什么呢?悲情消弭之后,我才逐漸感悟到,“煒如碎琴”之義又何止于往事不堪回首的悲愴呢!這一錘砸下去,砸斷了我沉溺于無法擁抱“揚小姐”的未了余情,砸斷了我對前程暗淡的隱憂之心,砸斷了我對前半生不珍惜生命的痛悔之意……。從此,我從自怨自艾的情感泥淖和消極情緒中掙扎了出來!
也許朋友們會覺得我過分矯情,說我“為賦新詞強說愁”。然而,碎琴之際只有我孤獨一人,碎琴是我的自我觀照,“碎琴之劇”確實是我當時情感完全自然真實的流露。碎琴之舉,進而迫使我逐漸感悟:大千世界中,孤零零的個人實在太渺小軟弱,無力對抗命運,然而,在強大的命運壓迫之下,你可以選擇堅強而平靜地活著,就像在無法逃避的“殺父娶母”命運的壓迫之下,古希臘的俄狄浦斯王選擇了自我懲罰流浪他鄉的生存方式那樣。
碎琴之后,我已經在平平淡淡、靜靜謐謐的生活中度過了二十多個春秋,步入了晚年。今天的一曲《花間蝶》,激起了我的一圈情感波瀾。然而,這一圈波瀾,只不過是靜水微瀾而已。我的余生,依然會為生活中的悲歡離合俯仰沉浮而歌吟嘆詠,然而今天的我,樂觀豁達,再也不是那個沉溺于與“揚小姐”的纏綿悱惻悲情的我了!
最后套用一句流行話語致各位朋友:珍惜歲月靜好!?? (2019年10月26日于番禺海龍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