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網站于2002年12月30日開通

                www.dazhixiao.cn

                首頁 > 文化園地 > 文英薈萃

                謝煒如:花屐女神

                信息來源:民進廣州市委會 時間:2020-05-20
                字體: [大] [中] [小]

                ?

                  從故居老宅出來往南走,走進繁華的第十甫,街口就是當年西關最大的木屐店梁財記,現在成了步行街無數服裝店中不起眼的一間。

                  當年的梁財記兩面墻上的櫥窗掛滿男裝、女裝和童裝木屐。男裝木屐都是長方形或圓頭形的光身屐,屐皮多是黑色輪胎皮。女裝木屐款式卻是五花八門,最多的是花屐,屐面上繪有各種花鳥魚蟲或山亭水榭,有平底屐、高底屐;屐皮都是各種顏色的膠皮,皮面上還繪有花紋圖案。掛滿木屐的櫥窗把梁財記并不寬闊的店面裝飾得琳瑯滿目,吸引著西關男女老少的眼球。

                  喜歡穿木屐的丹青姐姐,自然是梁財記的熟客。她是杰仔在老街的鄰居,比杰仔大七、八歲。那年,杰仔還是個八、九歲的細路哥,丹青姐姐已經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是往日錦綸綢緞莊老板的女兒,那年頭,家庭出身不好的她,被內控限制升學,只讀完初中就被早早分配到街道服務站當上了一名糊紙盒的臨時工。

                  丹青姐姐朦朧地感受到人們歧視的目光,但她還是覺得,該怎么活,就怎么活。她不愿意像那些追求“革命時尚”的男性化的女孩那樣,竭力掩蓋自己身上的女性特征,身上彌漫著一種自然的女性之美。她夏天喜歡穿薄如蟬翼的V領喬其紗上衣,玲瓏浮凸的身段若隱若現。冬天喜歡穿緊身高領毛衣,把她那好看的“三圍”突顯出來。頭發扎成一個直發馬尾巴裝,蓬松的一字劉海下,一雙丹鳳眼顧盼生輝。在那個崇尚男女不分的人民裝、女孩子千篇一律地留短發或梳小辮子的年代,這樣的打扮,已經非常另類。而更另類的是,她腳上穿的木屐。那是一雙繪有含苞欲放并蒂蓮的花屐,淺綠色的軟膠屐皮上繪著一對戲水鴛鴦,屐后跟高高的,有點像高跟鞋。在文革風暴尚未刮起之際,這種另類之美,頑強地生存在西關的大街小巷市井坊間,卻不被主流社會認可,人們輕蔑地把這些追求美的女孩稱為“串女”。然而在杰仔看來,穿漂亮花屐的丹青姐姐卻是他心中的女神,她的另類之美其實是原生的女性之美,撩動著杰仔的心扉。

                  在木屐聲嗒嗒的街道上,杰仔常常和小伙伴們玩打陀螺、滾鐵圈、彈波子、木頭公仔、仆匿匿、跳格仔、跳騎馬、抓沙袋、拍公仔紙等游戲。當爸媽不讓他出街玩時,極不情愿的他,就只好趴在趟櫳后面靜靜地聽著小伙伴們嬉戲玩樂,凝神諦聽著老街的動靜。趟櫳上橫架著幾根圓木的空間,是他感受外界的視聽之窗。久而久之,他竟然能夠辨聽出不同人等的木屐聲:

                  “噼哩啪,噼哩啪,噼哩啪啦噼哩啪……”一串串快速跳躍、有點凌亂而又清脆輕盈的屐聲,夾雜著歡快的喧嘩聲飄然而去。這時,杰仔笑了:這一定是小伙伴們成群結隊地追逐打鬧。

                  “踢噠噠,踢噠噠,踢踢噠噠踢踢噠……”一陣節奏緩慢有點拖沓的屐聲傳來,接著是“轱轆——轱轆——”的拉動趟櫳的聲音,杰仔就知道,這一定是隔壁的四嬸和張姨提著油光錚亮的藤手抽,買好了肉菜結伴歸家。

                  “嗒托嗒托,嗒托嗒托,嗒托嗒托……”一陣節奏平緩略顯沉悶的屐聲傳來,這時杰仔知道,是咕哩佬陳叔出街來了。他趿拉著那雙圓頭光身木屐,要到九如樓嘆他的“一盅兩件”去。

                  “的的得,的的得,的的得得的的得……”這一串串木屐聲特別清脆響亮,仿佛是在那一塊塊麻石板上敲響了動聽的木琴,這時趴在趟櫳后的杰仔就會興奮地把他的小腦袋伸出兩條圓木之間,他知道,丹青姐姐出來了!杰仔耳邊仿佛飄過丹青姐姐那雙花屐“奏響”的粵樂《步步高》的輕快旋律,眼前浮現出白凈的裸足穿著高高的、纖瘦的花屐款款而行、婀娜多姿的她。

                  那天,丹青姐姐牽著杰仔的小手,走進了梁財記,熟門熟路地為杰仔選了一雙半大男仔穿的童裝花屐,屐面繪有鯉魚躍龍門的圖案,又選了一對透明的膠屐皮。一位大眼伙計瞄了瞄杰仔的腳仔,拿起小錘,抓了幾顆三棱釘,“噼里啪啦”三下五落二,一雙漂亮的小木屐就釘好了。它就像是荔枝灣頭賣艇仔粥的小游艇,屐身就像是船身,屐皮就像是船篷。大眼仔輕輕地把它放在柜臺上,瞇起雙眼端詳著自己的“藝術品”,然后得意地吊起嗓門向著收銀臺高聲唱道:“開嚟嗱住,一蚊兩毫——”,收了款的伙計又拖長聲音接唱:“盛惠單收——”。此情此景,又仿佛在表演粵曲對唱。

                  杰仔穿上丹青姐姐給他買的漂亮木屐,拉著丹青姐姐的手,兩雙木屐在麻石板上歡快地叩響,“的的得得的的得……”仿佛是兩架木琴奏響了輕快的二重奏。杰仔感覺到,熟悉的蜿蜒的街巷、天天經過的梁財記、住慣了的青磚大屋、聽慣了的嗒嗒屐聲……,這一切都變得特別有趣、靚麗、動聽。那時的杰仔并不懂得,這就叫做“風情”——風物和美女融合而成的意境和情愫。然而,在少年杰仔朦朦朧朧的意識中,他對如此熟悉的情境感到特別親切開心,是因為有丹青姐姐在他的身旁,拖著他的小手,身上淡淡的清香沁入了他的心胸。

                  然而,一夜之間“破四舊”風暴刮到了西關,紅衛兵殺氣騰騰地把陶陶居改成“東風樓”,把蓮香樓改成“東升樓”,把皇上皇改成了“紅上紅”……,還燒毀牌匾、砸爛龍柱、剪開窄腿褲、砍斷高跟鞋、撕爛花衣服、鏟平飛機頭……。杰仔和丹青姐姐所熟悉的梁財記也改成了“反修屐店”,一雙雙漂亮的花屐被劈開燒成焦炭。木屐聲嗒嗒令人沉醉的西關風情頃刻之間蕩然無存。老街內小市民平庸安靜的生活也被惡浪掀翻,富裕人家的青磚大屋大多被紅衛兵破門而入抄了家。杰仔的家雖然幸免于難,但從此爸媽就把趟櫳牢牢鎖住,杰仔被困在家里,不能邁出家門半步。這時,小學也接連“停課鬧革命”,廣州連一張平靜的書桌都放不下了,杰仔被阿嫲帶到增城鄉下去避禍了。

                  增城,荔熟時節已漸漸遠去。荔枝樹下的杰仔似夢非夢,“嗒托托——嗒托托——”,耳邊響起了一陣陣沉重拖沓的木屐聲,眼前浮現出的丹青姐姐顯得很異樣,她滿臉憔悴疲憊一拐一拐地走來,杰仔伸出雙手拉住了丹青姐姐,可是頃刻之間,丹青姐姐卻化作一縷青煙飄然而逝……。

                  杰仔猛然驚醒,沉重拖沓的木屐聲已在夢中遙遙遠去。“吱吱唧唧吱吱唧……”,耳邊悄然響起的蟬鳴聲掩蓋了夢中的木屐聲。杰仔感到若有所失:可愛可親的丹青姐姐怎么會變得如此不堪?這個夢究竟意味著什么?聽大人們說,夢是反的,但杰仔卻半信半疑,為他心中的花屐女神感到擔憂。一陣說不清的酸楚、哀愁和不祥預感涌上心頭。

                  這時的老街,正在開批斗大會。丹青姐姐被押上波臺,成了被批斗的主角——串女。她的馬尾裝被絞成蓬亂的男仔頭,喬其紗上衣被撕破,漂亮的花屐被當作羞辱她的所謂“串女標志”吊在胸前,引人注目,一雙鳳眼失去了往日的光華。她一言不發,任由那個紅衛兵頭頭聲聲呵斥而毫無反應,時而呆呆地凝望著前方,時而低下頭來盯著潔白的裸足和胸前的花屐,強忍著屈辱的淚水,竭力不讓它奪眶而出。

                  參加批斗會的街坊,沒幾個是真心要批斗串女的。人們注視著臺上的丹青姐姐,就像觀賞粵劇花旦的表演。人們的目光中閃爍著同情、好奇、不解、惋惜,當然也有人是幸災樂禍的、淫褻的。

                  此時,涌入她腦海中一切都變了形:黃綠色的軍裝、一尺長的紅袖標、哐當響的武裝帶、沙啞粗厲的呵斥聲、大人們的私語聲、青磚大屋的青藍顏色、孩子們的喧嘩吵鬧聲、白底黑點的麻石板、臺下攢動的人頭一片烏黑、麥克風的凄厲回響、稀稀落落的口號聲……,所有這些物像的顏色和聲音仿佛都失去了原貌,攪成了混沌一片的血色迷霧,向她奔涌而來,吞噬著她的軀體……,她的精神世界一時之間陷入極度的迷惘之中。

                  之后,丹青姐姐逐漸變得沉默寡言,也不梳頭洗漱,被絞成男仔頭的頭發像鳥窩那樣盤在頭上。喬其紗上衣又臟又破也不換,赤裸的雙足沾滿了污垢。她抱著被劈開兩半的花屐,整天坐在被紅衛兵抄得空蕩蕩的三層青磚大屋的客廳里,時而呆呆地抬頭仰望,但又看不見天,好像在數星星,但又不見星星。時而低頭凝視著懷里的花屐,像是抱著嗷嗷待哺的嬰兒。時而對著鏡子癡癡地、左右顧盼地傻笑,喃喃自語,不斷地重復著一個詞:“串女、串女、串女”。時而抱著頭渾身顫抖低聲哀求:“唔好打我吖,唔好打我吖!”……

                  如水一般清澈靈動、如玉一般晶瑩剔透的丹青姐姐,難以想象地變成了一個不修篇幅、行為怪異、思維混亂的瘋婆子。面對不成人樣的女兒,被紅衛兵批斗多次的老爸老媽不敢怨言,只能唉聲嘆氣以淚洗臉。女兒沉迷在自己心中變了形的世界里,根本就不理睬爸媽的關切呢喃,爸媽也只好陪著女兒呆坐,生怕發生意外。然而,意外卻終于發生了。

                  丹青姐姐趁著老爸老媽不留意,溜到了天臺上。此刻,殘陽倚伴著晚霞,已從圓形變成了半圓形,它仿佛無限依戀這個世界,竭力要把絢麗的光華灑落在這個城市。這時,花屐女神的“魂”,似乎又回到丹青姐姐的身上。霞光灑落在她的胸前和肩上,好像把一件金黃色的霞披罩在她的身上。她溫存恬靜面帶微笑,像要迎接一個燦爛光明的世界。她一似閑庭信步,要邁向天際擁抱夕陽,沒有半點遲疑,躍下了天臺……

                  血紅的殘陽不斷下墜,彩霞像碎片那樣飛濺起來,殘陽迸射出最后一縷光芒,然后悄然消失在城市的懷抱中。丹青姐姐跌落在一塊巨大的麻石板上,鮮紅的液體從嘴角噴涌出,染紅了她的喬其紗。被劈成兩半的花屐跌落在她的身旁,鮮血濺在屐面的并蒂蓮上,兩朵待放的粉紅色花蕾仿佛幻化成鮮紅色的怒放的蓮花……

                  翌年早春,杰仔被阿嫲從增城帶回到西關老家,此時的杰仔并不知曉丹青姐姐之死。當他聽到小伙伴們訴說這段慘痛的故事時,幼小的心靈經受不住突而其來的猛擊,竟若無旁人地痛哭起來,哭聲撕心裂肺,驚動了左鄰右舍。一個不諳世事不懂風情的細路哥,他的情感和淚水是清純、真誠的,沒有半點虛偽。他心中日夜思念的花屐女神,就這樣在老街遠去的木屐聲中飄然而逝,這個世界怎么就容不下一個丹青姐姐呢?這實在是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清晨,杰仔耳邊響起一串串木屐聲,“的的得,的的得,的的得得的的得……”,老街上仿佛又響起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木琴聲,清脆響亮而又朦朧飄忽、若真若幻。這時,杰仔依然習慣地把他的小腦袋伸出兩條圓木之間,盈盈淚眼之中,仿佛又再浮現出白凈的裸足穿著高高的、纖瘦的花屐的丹青姐姐,她款款而行、婀娜多姿,迎著朝陽和彩霞翩然遠去……

                  許多年之后,人到中年老成持重的杰仔回想起少年時代的這段經歷,寫下了這樣一段充滿情感和哲理的文字:

                  此情此景如此凄美!丹青姐姐,一個年輕的生命、純美的精靈,就這樣瞬間玉殞香消。人世間美的事物似乎總是容易逝去或破碎,不是嗎?熱情、純潔、高貴的櫻花,從花開到凋零,只有十來天。詩人溫庭筠因錯過了“朱櫻之期”,而為美的轉瞬即逝扼腕嘆息:“空看翠幄成陰日,不見紅珠滿樹時”。詩僧蘇曼殊則為櫻花被風雨所毀而哀嘆:“忍見胡沙埋艷骨,休將清淚滴深杯。”

                  美到極致、美的盡頭往往就是毀滅,而美的毀滅往往是與人們對美的占有欲和破壞欲有關。丹青姐姐之死就是如此,她是被一種魔鬼般的力量和人性之惡所毀滅的。人們以革命的名義,無情地毀滅掉一切美的事物和人物。美的軀體是如此羸弱,無力對抗魔鬼之力和人性之惡,就像愛斯梅拉爾達之美無力對抗副主教弗羅洛的惡那樣。美的靈魂又是如此綿綿悠長,也像愛斯梅拉爾達之美那樣,隨著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的傳世而永恒。

                  丹青姐姐之死已過去了半個世紀。對于這個世界,她只是被毀滅掉而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的千萬個美的個體之一。她是那樣卑微,不能與愛斯梅拉爾達相比,但是,在我生命的年輪之上,丹青姐姐的毀滅,與迷人的西關風情的消逝一起,留下了一道永遠的“美的傷痕”。

                ?

                  作者:謝煒如2020年5月16日于番禺海龍灣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