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煒如:高貴的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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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夏宮花園出來,我們走進了圣彼得堡市中心的十二黨人廣場。廣場上聳立著以普希金長詩《青銅騎士》命名的彼得大帝騎馬雕像,雕像一側是元老院舊址。團友們大都知道“彼得大帝”的名號,但對“十二月黨人起義”卻不熟悉。他們在雕像前留下了到此一游的影像后便匆匆離去,而對俄羅斯近代史略有了解的我,卻在此駐足徘徊。
(一)
仰望著這個雄姿英發的青銅騎士,放眼這個如今已經是硝煙散盡綠樹成蔭碧草如茵的廣場,仿佛刀光劍影戰云彌漫的情境又再度浮現在眼前。兩百年前的十二黨人起義就在這里爆發。對這段歷史,我在講授普希金創作時有所了解,記憶猶存。俄導小姐的講解令我的記憶逐漸蘇醒,在這個昔日的元老院廣場上,歷史的足音似乎隱約可聞。
這次起義非常奇特,儼然是一次決斗式的起義、流血的武裝示威。當天,軍官們率領近衛軍三千多人荷槍實彈邁著整齊的步伐,聲勢浩大地先后列隊行進到元老院廣場,他們齊聲高呼:“拒絕宣誓!拒絕效忠!憲法萬歲!民主萬歲!”,并在彼得大帝雕像周邊列成戰斗方陣,等待與新沙皇尼古拉一世調來阻擋示威的步騎兵對陣。更奇特的是,起義硝煙已聞,但竟然還有上萬市民冒險圍觀。起義者向圍觀的市民宣讀《致俄國人民書》《俄羅斯共和國憲章》,公開宣示十二月黨人的政治主張,要求廢除皇權專制和農奴制,建立俄羅斯共和國。
然而,此時離講究君子風度的戰爭規則已經遠及百年了,起義為什么還如此不可思議地循規蹈矩呢?軍人們之所以沒有秘密暴動突襲皇宮,而是舉行決斗式的起義,一是因為起義的目的是以武力張揚其政治主張,而不是爭奪皇位的宮廷政變;二是因為起義領導人都是貴族精英,貴族精神的核心是正義、榮譽和尊嚴,其價值觀不允許他們在對手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刀劍出鞘。
其時,貴族決斗習俗仍風行歐洲,這次起義在領導者理念中就是一次和沙皇的決斗,一次民主訴求和專制極權的決斗。盡管起義之初,雙方有過小沖突,但起義者仍恪守貴族精神,列陣等候答復,直至沙皇調集了上萬兵力將其圍困,才決死一戰。
起義軍人大都是遠征法國打敗拿破侖的英雄,他們生活優裕榮譽加身,并非像布加喬夫那樣為面包為生存揭竿而起的農民。他們是為國家的前途為心中的理想和價值觀而戰。他們的理想將撼動極權專制的基石,這是沙皇所不能接受的。在談判無果的情況下,起義在隆隆的炮聲中慘遭鎮壓。事后,五位首領被處以絞刑,一百多名軍官被流放服苦役,一千多名士兵遭受鞭刑。
(二)
我朦朧而斷續的記憶,被想象中的歷史場境所刺激,變得異常活躍。在現實情境與歷史玄幻的交替中,穿過高懸著象征沙皇至高無上權力的雙頭鷹國徽的城門,我被帶進了彼得·保羅要塞遺址。要塞坐落在圣彼得堡市中心的涅瓦河北岸,三百多年前由彼得大帝奠基并監督建造。后幾經擴建,建成一座六棱體的堅固厚實的古堡。
要塞的一排褐紅色房子就是當年關押起義囚徒的監獄,涅瓦河一側的棱堡是絞死五位起義首領的法場。穿過被稱為“死亡之門”的涅瓦門,我站在奔流不息的涅瓦河岸,放眼寬闊的涅瓦河,對岸遙遙在望的是舉世聞名的皇宮冬宮。在陰霾灰冷的天空下,一幅朦膿的歷史畫卷仿佛浮現在眼前:硝煙滿身的十二月黨人鐐銬在身,盡管他們也因起義的失敗悵然若失,卻仍目光炯炯;他們在冬宮接受審判后,被人用船只押送至涅瓦門,然后帶入要塞的那座褐紅色的監獄。
我抬頭仰望著棱堡,一面孤零零的俄羅斯軍旗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飄揚。我漫步走上棱堡,波濤不驚的涅瓦河靜靜地在要塞的腳下流淌,深藍色的河水輕輕地撫拍著要塞的城墻,不遠處可見要塞中心的彼得?保羅大教堂像航船桅桿那樣的尖頂。那高聳入云的尖頂把我的思緒引入了歷史虛空,仿佛浩渺的煙云中,棱堡正上演著一臺歷史悲劇:五位起義首領平靜坦然而安詳地走上了絞刑臺,盡管不無迷惘,但毫無懼色,毫無悔意,也沒有半句豪言壯語。
(三)
這群“高貴的失敗者”感動了俄羅斯。要塞司令拒絕執行審判命令,他對沙皇說:“這些年輕人是貴族的驕傲,審判他們會玷污我的白鬢。”駐軍團長每天都前往探監,為囚徒們傳遞書信。軍官們拒絕執行對五名首領實施絞刑的命令,說:“不想成為受尊敬的人的劊子手。”囚徒們被流放西伯利亞之后,當地居民每天都在窗臺上放上面包、伏特加酒和衣物,等待路過的十二月黨人取用,普通刑事犯是不會取用的,他們認為自己不配享用。這習慣很快成為當地的風俗。
在俄羅斯不絕的陰霾和茫茫的風雪中,要塞棱堡昂然挺立年湮世遠,斑駁的絞刑架雖然早已淡去,俄羅斯文學史卻清晰地記下了這樣一筆:當五位首領被處死的噩耗傳到普希金的流放地時,正在創作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的普希金悲憤異常,他停下筆來,在手稿上畫上吊著五位首領的絞刑架,并憤然寫下了一行字:“我也會,我也會!”。起義失敗的當年,普希金就寫下了抒情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透現出對這群高貴的失敗者的敬意與藉慰。起義失敗后的第二年,普希金又寫下了抒情詩《致西伯利亞的囚徒》,獻給這群高貴的囚徒,灰暗里帶著歡欣,陰郁中透出希望。
這群高貴的失敗者的精神深遠地影響著俄羅斯知識分子。盡管今天的普京“大帝”也是獨裁者,他的統治目標是要恢復沙皇帝國的榮耀,因此今天的俄羅斯學術界對十二月黨人的評判坐標有所偏移。然而兩百年來,“十二月黨人”已經成了俄羅斯貴族精英的一個符號,述說著失敗者的高貴與榮光。
氤氳彌漫的要塞靜靜地躺在涅瓦河畔的兔子島上;“十二月黨人廣場”的芳名改了又改,游人們依舊笑靨如花。這一切似乎在告訴我,歲月就像涅瓦河的流水,可以蕩滌一切。正如《三國演義》的開篇詞所言:“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我卻似乎覺得隱隱然有點成王敗寇的意味。轉念之間我又想到,這個高貴的失敗者,在使俄羅斯人抑郁的風雪和陰霾中雖已淡然,其榮光卻是難以抹去,就像巴甫洛娃在芭蕾舞《天鵝之死》中塑造的那只孤傲而凄美、高貴而抑郁的白天鵝那樣,令人難以忘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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